血脉里的故乡奔腾不息

2024-08-13 09:40:07 - 重庆晚报

《那条叫清江的河》(简称《清江》)是湖北警察徐晓华出版的首部作品。他凭此作品斩获了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清江位处鄂西南,是长江中游右岸重要支流,即文中的“清江河”——一条养育了作者以及沿岸土家儿女的母亲河。在西部大开发背景下,清江河蓄水成为平湖库区,昔日家园沉入水底。河边生河边长并工作多年的徐晓华,用这部16万字的纪实散文,记录了沿河百姓农耕立身、渔樵为本的生活图景与民俗风情,展示了土家人勤劳质朴、勇敢坚韧、乐观豁达的品质。

《清江》非作者经历的简单复述,而是融合地理存在与文学意象的审美重构,是土家儿女献给母亲河的赞歌。

语言鲜辣、锋利而不失诗性

《清江》语言特色有三:一是极具烟火气、泥土味与幽默感。如作者描绘父母当年:一个披红挂彩得意洋洋成了我的爹,一个低眉顺眼素面朝天成了我的娘。接下来的年月里,他们有了一群山上爬河里滚的儿女。春来桃李漫山:踮起脚扯一个下来,使劲咬一口,人就甜傻了。欢庆鱼获的河边人调侃馋嘴的坎上人:想吃各人下来拿,管你一家吃得放屁都是鲜味。

二是采用大量富有地域特色的民歌、对联、方言和俚语。如描写河边生活:都是清江河孵化的一尾游鱼,遇水而生,顺水而长。河岸似弓,激流似箭。添丁加口,让生活的弦绷得更紧了。赞许村人古道热肠:一辈子义字当头,河里游的,山上跑的,见者有份,好事不分你我,难事不分内外,情分赛过刘关张。

三是平实而不乏诗性,审美意味浓厚。如摆渡人何渡子的媳妇碧桃为救渡船而葬身恶浪:闪电撕开黑沉沉的雨幕,何渡子清楚地看到碧桃脸上那颗美人痣,像一朵桃花开在浑浊的河水中,艳得刺心。突然觉得,他的女人碧桃,是河里最乖的媳妇。写父亲独啜母亲炒的土茶,略苦涩,却是贫寒年月的甜与暖:清丽的月影从碗底慢慢爬上瓷碗边缘,爬过他破旧的蓝布中山服领子,停留在他有一颗茶末子的嘴角。茶水轻笼的水汽里,月亮划过屋脊,落在清江河里去了……

“山上爬河里滚”的孩子自带霸蛮气、泥腥气、天真气,成年后的丰富阅历与大量阅读,又赋予其文字以冷峻沉厚的思想内核与恰到好处的书卷气。

人性之光,透视人心及命运

《清江》处处流淌着对故乡的深情。这种情是由故事中人物一桨一桨摇出来、一网一网拉出来、一锤一锤錾出来的,是清江水和着河边人的泪与血熬出来的……这种挚爱、懂得与悲悯,只属于将身心彻底交给清江河并与之生死相许之人。

每个人物故事都折射出随农耕文明而生而茂而发展的风土人情地域图谱,传导着勇敢坚韧、勤劳淳朴、诚信担当、仁爱互助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如村人信奉的朴素道理:勤快踏实的人讨人喜欢,肯下力气的人招人待见,把这样的人捧上天,是村里人认准的标尺。当年作者“长辫子、大眼睛、野蜂腰”的母亲嫁给“雪白府绸衫捧一张书生脸”的父亲,最要紧就是她记住了他赞狮子的一句话:不做负心人。

父母是作者人生的启蒙导师,是他初始人格塑成的要素。写一手好字的父亲随和豁达不失侠义之风,作者幼时,父亲“野蛮”地让儿子“零距离”亲近并记住了清江河;作者长大后父亲告诫他:人的心眼小了,世界就小了;心眼大了,世界就宽得无边际……身为农妇的母亲只读过三年书,即便穷得靠洋芋果腹,也给儿女们灌输《水浒》《三国演义》以及“忠义”“尊严”等道理,让中华传统文化照亮作者幼小的心灵。

河边人个个跃然眼前:五爷爷年轻时留学日本,国难之际毅然回乡。一生未娶的五爷爷去世后,父亲在其小藤箱里,发现一张年轻和服女子的照片;村小秦老师的独子溺亡于河中,从此他不许所有孩子下河;易铁匠的媳妇爱听他拉二胡,不料媳妇死于难产,心碎的易铁匠烧了二胡,从此悠扬的旋律消失于村庄上空;何渡子纠结独子庆意是否自己的种,后媳妇碧桃死去、庆意离家出走,何渡子活得孤单又凄凉,直至8年后父子俩和解……

各色人物交织缠绕,有的对作者人生走向影响巨大,如作者暑假搭木排回家,一路见识放排工老黄浪里求生的惊心动魄,方懂了生命的强悍与脆弱,懂了排工们粗犷中的坚韧与温厚,更懂了清江河对于河边人的重要意义。而一身胆识与豪情的老黄,后因倒卖木材获刑,办案警察之一正是他曾在浪里护佑的作者……

一条河带来欢乐与希望、愁苦与死亡,映射着土家儿女踏浪而歌、向死而生的乐观豁达,感恩天地、敬畏自然的拳拳之心。随着经济高速发展,城市化咄咄进逼,许多传统文化日益稀薄甚或消失,于是,作者的回望、打捞、重构便有了尤为重要的现实意义与时代价值。

有一种大爱,叫位卑未敢忘忧国

爱河流、爱土地、爱家国,土家人的爱奔流在血液中,刻烙于生命基因里。抗战爆发,五爷爷以开面坊为掩护支援抗日队伍,将河边最好的麦子做的头子面送到前线,让士兵们吃饱了有力气打鬼子;模样俊木工活也俊的朱木匠,为援建机场失去了一条腿。五爷爷说过:“清江河边人,骨头是硬的。”他们是中华民族英勇不屈抵抗外族侵略的精神化身。

和平年代,河边人对家乡的爱与眷恋同样令人动容。16岁的作者要外出求学,何渡子嘱他喝一瓢河水,从此不忘清江河。作者冲着清江河大喊一声:“恩娘额,我走了!”少年亦知故土难离,其情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几年后毕业的作者又毫不犹豫回到家乡。在他心中,清江河就是他与河边人的乳娘。亦正因此,后来水布垭水利工程即将启动,对于河边人无疑如炸雷——失去土地与河流如何谋生?离开家园的人岂不成了浮萍?

可贵的是作者以节制、细腻、温情的笔触,还原了河边人为支援国家建设而舍弃故土痛别家园的故事:熟悉水文的放排工老黄“出来后”给地质勘探者当向导,他同何渡子一样,叮嘱身为移民办成员的作者多喝几口河水以永远记住清江河;作者年逾古稀的父母请人为他们在清江边留下合影,随后带头推倒了祖屋;打夯人愚幺哥将全村屋前的燕子窝移到崖上,给小生灵建了新家……

那一刻还是来了。目睹一切沉于水下,作者泪目。河边人为大家舍小家,将自己的根脉从土地上生生拔起,何等悲壮而可敬!坚韧豁达的土家人接受了大融合,从清江河边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作品至此实现了终极主题与审美价值的高度统一:最广大的劳动人民,才是推动社会发展的磅礴力量。

清江已远。河边的故乡永沉水底。

清江犹在。血脉里的故乡奔腾不息!(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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