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书》专题︱童岭:北齐兰陵王的“东亚旅行”——从《北齐书》到《兰陵王入阵曲》

2024-08-13 11:24:00 - 澎湃新闻

《北齐书》专题︱童岭:北齐兰陵王的“东亚旅行”——从《北齐书》到《兰陵王入阵曲》

一、《北齐书》兰陵王的登场

2024年5月25日,陕西省图书馆召开了中国唐代文学学会李浩会长主编的《榆阳区古代碑刻艺术博物馆藏志》《古壁丹青:昭陵唐墓壁画集》两部重要唐代文献的新书分享会,前者收录了《北齐书》作者之一李百药的墓志——《大唐故宗正卿安平公李府君(百药)墓志铭》,其墓志书法精美绝伦。正是有赖于这位传承家族史学的大家,北齐(550-577)三十年不到的激荡岁月得以穿越近一千五百年呈现在今人面前。本文的主角——兰陵王高长恭,他在《北齐书》第一次登场的情况如下:

三月甲寅,诏军国事皆申晋阳,禀大丞相常山王规算。壬申,封文襄第二子孝珩为广宁王,第三子长恭为兰陵王。(《北齐书》卷五《废帝本纪》)

这一年是北齐废帝高殷的乾明元年(560)。

众所周知,北齐就是建立在六镇勋贵拥立的基础之上的,因此,高殷的父亲文宣帝高洋将主要精力放在军事上,而将北齐的吏治民政委任汉人贵族杨愔等全权处理。杨愔是“早著声誉,风表鉴裁”(《北齐书·杨愔传》)的汉族贵公子,其文才深得高欢、高澄、高洋父子三人信任,娶高欢之女太原长公主,这位长公主原先就是东魏孝静帝的皇后。然而在鲜卑人眼中,公主二婚并不为异。杨愔为北齐朝廷掌选二十年,奖拔贤才以为己任,形成了北齐独特的“主昏于上,政清于下”(《隋书·刑法志》)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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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举兰陵王登场的《北齐书》这一段史料,其背景就是高欢第六子常山王高演发动政变,架空了侄儿高殷之皇权,史称“乾明政变”。史学大家缪钺和黄永年对这一政变看法有异,缪钺认为是“北齐一代,鲜卑势盛,汉人虽数起而相争,(中略)然卒不能胜鲜卑而归于失败”(《读史存稿》,三联书店,1963)。黄永年则认为高演、高湛二王集团中也有汉人,不能简单视为胡汉之争(《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

从事件本身来看,高演除掉了杨愔集团。政变成功的关键是原属杨愔集团,并且掌握禁军的高归彦倒戈(张金龙《魏晋南北朝禁卫武官制度研究》,中华书局,2020)。这一年的三月,已经控制了邺城中央局势的高演,返回东魏北齐鲜卑勋贵的大本营晋阳坐镇。高演在此年八月称帝,即北齐孝昭帝,辈分上也是兰陵王的叔叔。在混乱与阴谋之中被封爵为“兰陵王”的高长恭,此时是年纪约在十九岁的美少年,此后他流星般的命运也几乎发生在类似的混乱与阴谋之中。

这位美少年的东亚知名度颇高,日本勉诚出版的“中国史书入门”系列之《北齐书》卷(气贺泽保规监修),封面上部是兰陵王碑,下部是一个漫画的兰陵王,足以称得上“一个人代表一个时代”。在讨论“东亚旅行”这一问题之前,我们还是先看看北齐历史上真实的兰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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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兰陵王破阵的虚实

兰陵王的父亲高澄,如果没有在东魏北齐禅让前夜被“膳奴”兰京刺杀,那么兰陵王很可能成为皇子之一。在《北齐书·文襄六王传》里介绍了兰陵王共有兄弟六人:

文襄六男:文敬元皇后生河间王孝琬,宋氏生河南王孝瑜,王氏生广宁王孝珩,兰陵王长恭不得母氏姓,陈氏生安德王延宗,燕氏生渔阳王绍信。

作为被追封为北齐文襄帝的高澄的第四子,兰陵王与他的五位兄弟相比,其母估计是一位因为美貌而被高澄所临幸的普通女子(胡族还是汉族亦不得而知),所以《北齐书》没有留下她的姓氏。然而从高澄的极度“好色”这一点来看,兰陵王的母亲应该是一位绝代佳人。兰陵王的祖父高欢来自北魏六镇之一的怀朔镇,我曾经考察过怀朔镇遗址,约是武川镇遗址的三倍大(童岭《单于的后裔》,载《读书》2023年第11期)。高欢,这位高度胡化的汉人身上,有着北族尚武的英雄气质。例如魏斌就用过一个精彩的比喻:

那些六镇之乱后结伴“欲作健”的男儿,就像鹞子经天飞起,锐猛不可挡,数量更大的群雀,纷纷避闪两边。(《看见高王》,《读书》2020年第4期)

2023年的夏天,当我站在怀朔镇的遗址上,看着高欢曾经看过的风云变幻的戈壁草原,那一瞬间似乎明白了,高欢以及他子孙的自我认同,无疑是更倾向于内蒙古草原上的鲜卑男儿。特别是兰陵王,其祖父高欢在他约七岁时方才去世,祖父的神勇想必定格在兰陵王的童年记忆之中。基于此可以大胆地推测,兰陵王一定继承了父系的尚武精神,以及母系的美貌精致。

《北齐书》专题︱童岭:北齐兰陵王的“东亚旅行”——从《北齐书》到《兰陵王入阵曲》

高演在政变登基的一年后(561)坠马而死,兰陵王的另一位叔叔高湛登基,是为武成帝。兰陵王被任命为并州刺史,此时兰陵王整整二十岁,风华正茂,然而跌宕起伏的邺城中央局势也导致北齐的对手北周虎视眈眈。北齐政权的危机与兰陵王的高光时刻是同步进行的。

北齐武成帝河清三年(564),北周联合突厥人以十万大军围困北齐重镇洛阳。情况十分危急。武成帝兵分左中右三军救援:段韶、斛律光、兰陵王。其中,兰陵王领中军。对这一战争过程描述最详细的并不是《北齐书》而是《资治通鉴》,这段古文并不难懂,我将之重新分段,转引如下:

【左军战况】至太和谷,与周军遇,(段)韶即驰告诸营,追集骑士,结阵以待之。韶为左军,兰陵王长恭为中军,斛律光为右军。周人不意其至,皆恟惧。(中略)周人以步兵在前,上山逆战。韶且战且却以诱之;待其力弊,然后下马击之。周师大败,一时瓦解,投坠溪谷死者甚众。

【中军战况】兰陵王长恭以五百骑突入周军,遂至金墉城下。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周师在城下者亦解围遁去,委弃营幕,自邙山至穀水,三十里中,军资器械,弥满川泽。唯齐公宪、达奚武及庸忠公王雄在后,勒兵拒战。

【右军战况】王雄驰马冲斛律光陈,光退走,雄追之。光左右皆散,唯馀一奴一矢。雄按槊不及光者丈馀,谓光曰:“吾惜尔不杀,当生将尔见天子。”光射雄中额,雄抱马走,至营而卒。军中益惧。(《资治通鉴》卷一六九《陈纪三》)

左中右三军的激烈战斗经过,如在眼前。例如射死北周名将王雄的右军斛律光,人称“落雕都督”,是《射雕英雄传》的原型人物之一。至于本文的主角兰陵王,作为中军统帅,直突敌阵。可以想象在洛阳城外的邙山之侧,一位身披重铠、戴着一副“恶魔面具”的将军,率领五百骑兵,猛突入北周大军中,左击右射,往复冲击数次,使北齐军心大振。但守城的北齐将士不知城下这位“恶魔”是谁,迟迟不敢放下吊桥开门。于是“恶魔”摘下面具——原来是北齐皇子、兰陵王!大家欢呼雀跃,一举击败了北周、突厥联军……

为什么兰陵王要戴着面具出阵呢?原来他是一位美男子,史称“貌柔心壮,音容兼美”(《北齐书》本传),或者说他“貌若妇人”(《教坊记》),自以为如此俊美的容貌不足以威慑敌人,所以戴着一副上有蟠龙的恶魔面具杀入敌中。北齐的鲜卑武士们为了纪念这次反败为胜的大战——“邙山大捷”,共歌谣之,时人“效其指挥击刺之容”,把这一歌谣编成舞曲,称为《兰陵王入阵曲》。

大战之后,武成帝亲自到洛阳进行封赏,段韶为太宰,斛律光为太尉、兰陵王为尚书令。但是在庆功宴上,兰陵王与尚是九岁的北齐后主有如下一段对话:

芒山之捷,后主谓长恭曰:“入阵及深,失利悔无所及。”对曰:“家事亲切,不觉遂然。”帝嫌其称家事,遂忌之。

在邙山大捷的后一年,武成帝以二十九岁盛年自立为太上皇帝,以高纬为皇帝。高纬即上段史料中对话的主角之一“北齐后主”。武成帝的这一做法,就是防止从文宣帝以来的兄弟之间的帝位篡夺,以图帝位继承的安定(会田大辅《南北朝时代:五胡十六国から隋の统一まで》,中公新书,2021)。武成帝与后主,最忌讳的就是皇室宗亲把军国大事看成所有高氏成员共同体的“家事”,因此,兰陵王的这一回答也给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在北齐名将“落雕都督”斛律光被谗言陷害而死的后一年,北齐后主武平四年(573)五月,后主遣使酖杀了兰陵王高长恭。临终前,兰陵王烧毁了别人欠他的所有债券。这时距离“兰陵王破阵大捷”,整整十年。

此后北齐的历史进程,在皇权得到巩固的同时,国力反而越来越衰弱(吕春盛《北齐政治史研究:北齐衰亡原因之考察》,台湾大学文史丛刊,1987),于兰陵王去世后四年(577)被北周灭国。

1920,河北磁县兰陵王高长恭的墓在修建公路时被发现,出土了一方《兰陵王高肃碑》。这一碑的碑首也有六龙盘绕,龙尾细长而下蜷,好似“恶魔”面具上的蟠龙。圭额镌阳文四行十六个篆字:“齐故假黄钺太师太尉公兰陵忠武王碑”。碑阴则有五言诗一首,其中两联是:

望碑遥堕泪,抚墓转伤情。轩此终见毁,千秋空建名。

这位美男子兰陵王高肃,最终没有死于战阵中,而死于北齐宗室之间的猜忌,施蛰存《北山集古录》有吟咏云:“兰陵王气未终穷,大字丰碑出閟宫。虎跃龙骧真健笔,长歌破阵想雄风。”当时,北方中国有三位最强的男人,其实也是同辈人:

北齐·兰陵王高长恭(541?-573)

北周·武帝宇文邕(543-578)

隋·文帝杨坚(541-604)

兰陵王的陵墓与北周武帝的孝陵,我都有幸去看过(2017年8月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的邺城年会考察兰陵王陵墓;2024年5月则由顺陵文管所李小勇所长指引考察了北周孝陵)。只是历史无法假设——但“假设”又是所有喜爱历史的读者的共同癖好之一,我们姑且假设一下兰陵王没有自杀,周隋禅让581(开皇元年),杨坚四十岁,如果兰陵王活着也大致是四十岁。隋平陈统一天下589(开皇九年),杨坚四十八岁,如果兰陵王活着也是快到“知天命”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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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欢的嫡孙血统中,保留着“英雄天子”(突厥人语)气质的不止是兰陵王。例如兰陵王的亲兄弟高延宗,兰陵王的堂兄弟高绍义(高洋之子)。前者最后死守邺城,后者坚持抵抗至隋成立的公元581年。然而这些人,大部分只留在北齐一代的记忆之中,只有“兰陵王”漂洋过海,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力。其原因,正是邙山大捷时的《兰陵王入阵曲》。

三、北齐到唐的拓跋传承:《兰陵王入阵曲》

北齐高氏的家族气质之中,除了尚武精神与歇斯底里这两大特质之外,“好文学”与“好音乐”无疑也是显著的一面。逼死兰陵王的北齐后主,虽然武略完全无法震慑晋阳的鲜卑勋贵,但是在汉人贵族士大夫的影响下“颇好文学”。他任命祖珽在公元573年奏置“文林馆”,引汉人文学之士充实,谓之“待招”。祖珽又命中书侍郎博陵李德林、黄门侍郎琅琊颜之推,共编撰《修文殿御览》。这部类书后来在中土亡佚,但根据日本学者高田宗平的研究,在日本《年号勘文》等文献中存有《修文殿御览》的佚文,可见其影响力之广。而这位李德林,就是李百药的父亲,《北齐书》就是他们父子合作的结晶。内藤湖南谓之“父子相承治史”的代表(马彪译《中国史学史》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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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主虽然荒淫,但也存在一些六朝贵族的气质,如创作了《无愁曲》,人称“无愁天子”。《隋书·音乐志》云:

(后主)别采新声为《无愁曲》,音韵窈窕,极于哀思,使胡儿阉宦之辈,齐唱和之,曲终乐阕,无不殒涕。

至少在音乐修养方面,“后三国”的北齐与陈两位末代皇帝,都达到了非常高的造诣。只不过“无愁天子”创作的《无愁曲》与《兰陵王入阵曲》(下文简称《兰陵王》)一样,极大可能是用鲜卑语,而非汉语演奏。

隋唐帝国的形成轨迹,主要是沿着五胡十六国北朝这一系谱发展而来的。其实在音乐方面,陈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就说:“唐之胡乐多因于隋,隋之胡乐又多传自北齐。”这可谓是非常精当的推论。虽然在政权的正统继承权上,隋唐承接北周,但音乐系谱上,则应该是“北齐——隋——唐”。比如隋文帝灭陈之后,有所谓“七部乐”:《国伎》《清商伎》《高丽伎》(含《百济伎》)、《天竺伎》《安国伎》《龟兹伎》《文康伎》,后来隋炀帝时又增至“九部乐”。日本“六朝乐府之会”编著的《隋书音乐志译注》(和泉书店,2016)认为此处的“伎”特指伴舞的音乐。

大唐帝国继承了隋王朝“乐有四海”的宏大气势。而对于英勇的胡族将士,尤其推崇,当年这位勇冠三军的兰陵王,其精神正是大唐帝国建业期所亟需的。故而《兰陵王》这一雄浑的破阵舞曲,入唐后依旧风靡全国。

《兰陵王》初为军中激励志气之歌谣,进而为歌舞,再进而与“大面舞”合演(穆渭生、张维慎《盛唐长安的国家乐伎与乐舞》,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2016)。而我认为,《兰陵王》在唐代已经具备了它“旅行”的重要特质:逐渐脱离北齐的历史性,而强调其音乐与舞蹈性。例如唐人段安节《乐府杂录》云:

戏有代面,始自北齐。神武弟有胆勇,善斗战。以其颜貌无威,每入阵即著面具,后乃百战百胜。戏者衣紫,腰金,执鞭也。

这里面对于《兰陵王》的舞蹈描述非常准确,但是说兰陵王是“神武弟”则完全不对,然而唐代关于兰陵王历史常识的错误,并不妨碍舞蹈的盛行。

则天武后当政时期,她的皇孙、年仅五岁的卫王,就当着则天武后的面,起舞弄《兰陵王》,表演之前,口中还念念有词:

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成行!(《代国长公主碑》)

不知是否有李唐“复国”的暗示呢?需要说明的是,这一经典的舞曲,在初盛唐之后,雄浑之气慢慢被改掉了。到了唐玄宗开元年间,已经被归为“软舞”。因此,欧阳予倩《唐代舞蹈》(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就推测是不是盛唐时期,《兰陵王》已演变成为另一种样子?

这一由北齐、隋、唐相继传承的军阵之舞,大约在五代北宋之后,就于中土完全失传。今天尚可窥得一些当年此曲之鳞爪的,只有当年留学僧带去日本的《兰陵王》了。

四、兰陵王的“东亚旅行”

唐代新罗文人崔致远有《大面》诗云:

黄金面色是其人,手抱珠鞭役鬼神。

疾步徐移呈雅舞,宛如丹凤舞尧春。

按照唐代文化东传的路径,可以想象《兰陵王》首先东传入朝鲜半岛。日本音乐研究大家岸边成雄认为,日本乐舞《兰陵王》与唐代散乐《大面》、崔致远乡乐《大面》本质是一样的。只不过朝鲜半岛关于《兰陵王》的史料留存不全,我们主要看一看日本列岛的情况。

日本圣武天皇(724-749在位)时代,一位来自安南林邑国的留学僧佛哲,在大唐帝国看到了一曲奇异的乐舞,音乐修养极高的他,立刻将其记下,后来随遣唐使回日本,将这一曲目带到了扶桑。这就是《兰陵王》。这舞曲传入日本的时间,大约比鉴真东渡早十馀年,但一度被保存在鉴真于日本奈良所建的唐招提寺中。

当时,败于白江口之战的日本朝野,均欲一睹这位林邑僧人带来大唐帝国的、这一似乎与战阵有些关系的舞曲到底是什么样子?弄不好可以学到一些李靖、李勣的克敌阵法也未可知。于是,朝野上下择吉日在奈良的春日大社观看此舞。《兰陵王》的表演者头戴一副类似“恶魔”的狰狞恐怖之面具,锐鼻怒目,身穿紫色衣服、金色腰带,手持一鞭(或称“执桴”)开始起舞,伴随着雄浑的乐曲,左突右刺。节奏越快,则舞姿越刚猛,仿佛一位叱咤风云的神秘将军……天皇观看了这一曲悲壮醇厚、苍凉古朴的乐舞后,大喜过望,立刻定其为日本“雅乐”之最正者,并于每年开春在奈良的春日大社演奏祭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

中世日本的音乐,大致可分为古乐和新乐。中国唐以前的古曲称为“古乐”;新罗、渤海一带传至日本者称为“新乐”。如果再用舞蹈分类,则从大唐帝国、天竺传至日本者称为“左舞”;从原高句丽、百济、新罗传至日本者称为“右舞”。《兰陵王》无疑属于“古乐”和“左舞”类。

拙作《炎凤朔龙记:大唐帝国与东亚的中世》(商务印书馆,2014)中写到2008年在京都大学留学时,我赴稻垣裕史兄的家中参加音乐雅集,当时演奏《兰陵王》龙笛的八木坚二君,给我们展示了春日大社的钞本《兰陵王》古谱。日本的《兰陵王》等雅乐所用笛中,分“龙笛”和“高丽笛”。“高丽笛”顾名思义来自中世的朝鲜半岛,有六个小穴一个大穴;“龙笛”则特指来自大唐帝国,有七个小穴一个大穴。

2008年春,我从京都坐电车去了奈良,照地图很快找到了春日大社,完整地观看了一次《兰陵王》乐舞。可惜当时不能摄像、拍照,我只能根据自己的日记,用文字回忆一下当时的无比激动心情:

《小乱声》:龙笛独奏,随着拍子,头戴蟠龙“恶魔面具”的兰陵王,盛装踏入场内。

《陵王乱序》:龙笛和其他笙、筚篥等乐器同时和声奏起,兰陵王舞者左突右刺般地开始起舞。

《啭》:音乐停止,兰陵王独舞。

《沙陀调音取》:兰陵王舞曲停止,诸种乐器演奏。

《当曲(陵王破)二帖》:应该是此曲的主旋律部分,往复似有两次。

《安摩乱声》:兰陵王缓缓退场,龙笛独奏,结束。

以上是按照曲目记载了各部分的内容。然而据后来八木君给我的解释,此曲唐代传到日本总分为“序”“破”“急”三部分。在第二部分“破”中,本应有“舞”和“啭”,今日只留存“舞”而已。的确,在春日大社的演出中,到了《啭》的部分,音乐就戛然而止。有人说《啭》即是用唐音演唱,而我私下以为,《啭》应该最初是用北齐的鲜卑语演唱。可惜千百年后,当时大唐帝国如何用“唐音”来“唱”出《兰陵王》,我们已经无缘再聆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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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黄遵宪东渡扶桑,日本某巨室将伶人召至府上,请黄遵宪观看了一出《兰陵王》舞曲,黄遵宪为此写了一首诗:

金鱼紫袋上场时,鼍鼓声停玉笛吹。

乐奏太平唐典礼,衣披一品汉官仪。

这里的“唐典礼”“汉官仪”就是黄遵宪对于这曲“得之于唐”《兰陵王》的盛赞。处于大时代变迁中的外交家黄遵宪,本身也是一流的诗人、学者。这首诗后还有其自注,不胜感慨地说:“千年之乐,不图海东见之。《后汉书》谓礼失求之野,不其然乎?”一边观看大唐帝国盛世的舞曲,一边心系那风雨飘摇的晚清王朝,其情其想,也难为黄遵宪啊。

早年郭沫若译林谦三《隋唐燕乐调研究》(商务印书馆,1936)附录有《沙陀调罗陵王·破》的笛谱,但并非全谱。这几年,上海著名舞蹈家黄豆豆先生一直致力于复原《兰陵王》的原貌,在汲取日本乐舞的基础上,又有新的进展,我对此非常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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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王的东亚旅行不仅在乐舞,也体现在文学方面。民国十八年(1929)由孙俍工翻译的盐谷温《中国文学概论讲话》在开明书店出版。这部书的日文版此前被陈西滢拿来攻击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认为鲁迅“抄袭”盐谷温。在这一公案之外,其实,它可能是日本学者所撰中国文学史之中最早向中国读者介绍兰陵王的一部,因为书前附有《兰陵王乐舞图》的一幅精美彩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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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与川端康成争夺诺贝尔文学奖而失败的三岛由纪夫,写有一本《兰陵王》,那是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前一年的最后的短篇小说集,虽说与兰陵王本身无大关涉,但我曾经在京都的一家旧书肆的暗角书堆中,以极低的价格捡得一本。至于号称“日本金庸”的田中芳树,其被亚洲大、中学生所喜好的《银河英雄传说》《亚尔斯兰战记》之外,亦有一本中国历史小说《兰陵王》,就是以北齐“美少年”武将为主角,将“假面”下的凄美展现无遗。这部书最让我钦佩的一点,是田中芳树仅仅根据《北齐书》兰陵王传记“武成赏其功,命贾护为买妾二十人,唯受其一”这短短一句话,成功“创造”了兰陵王的红颜知己徐月琴。这样的写作功力,颇似马伯庸根据唐人《安禄山事迹》“骑士张小敬先射国忠跌马”一句话塑造了《长安十二时辰》中的男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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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尾声:兰陵王未完的“旅行”

去年春天,G7峰会在日本广岛举行。据日媒报道,日本首相岸田文雄的夫人在世界文化遗产之地严岛(宫岛)神社正式招待了各国领导人的配偶,公开的表演就是日本雅乐《兰陵王》。这一现象,也许读者会将之归结为“唐代文化的影响力”或者“中国中古文化的东传”。但是,如果站在东亚文明圈之外,这个现象就颇值得再深入探究。今年六月末,南京大学文学院与圣彼得堡大学东方学联合举办“远东文学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我所在的一组叫NewTasksintheStudyofClassicalChineseLiteratureintheAgeofGlobalizationandInformatization“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新任务”。主持人俄罗斯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的NataliaZakharova教授问了我一个直接但是深刻的问题:“为什么日本人会喜欢《兰陵王》?”当时余下的讨论时间无法让我像本文一样展开叙述,我只能简单说,也许北齐至唐代的文化气质之中,存在着当时的及现在的日本人非常喜爱的精神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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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学者汪德迈(LéonVandermeersch)《新汉文化圈》(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一书中曾言:“中国、日本、越南、朝鲜之间语言的差异,远较拉丁、盎格鲁-撒克逊、斯拉夫语系各国之间为甚。然而,汉文化诸国之间不同的文化特质都深深嵌刻在一个共同的心态基石之上。”我想,兰陵王无疑是这个巨大的“共同的心态基石”的一部分,因此,他的“旅行”还将会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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