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的反思

2023-11-23 07:07:40 - 羊城晚报

□刘荒田[美国]

卢梭在他著名的《忏悔录》中,回忆了小时候在雕刻匠家当学徒的经历。他学艺的同时学会了偷窃。先是听从一个叫韦拉的伙计花言巧语,代韦拉去偷韦拉妈妈家的芦笋,拿到集市去卖。顾客知道是偷来的,狠狠砍价,他也答应了。所得的钱给了韦拉,韦拉和另一伙计去餐馆花掉,留给卢梭一点残羹。从这件事,他明白了偷窃并没有想象的可怕,更加大胆,凡是想要的东西,只要够得着就跑不了。有一天,趁家里没人去偷苹果,苹果放在食品储藏室顶层,隔着一扇高高的百叶窗。他先用铁杆戳苹果,试了好几次才戳中,把苹果拖到百叶窗旁边,伸手去拿。苹果太大,无法穿过百叶窗,找来铁杆和板条把苹果固定,用一把长刀把苹果切开。刚刚切好,两片苹果却从缝隙掉下去了。不但偷不到,还留下罪证。第二天,他故伎重施,拿起铁杆,对准苹果准备戳。储藏室的门开了,师傅从里面出来,抱着双臂,看着他说:“好大的胆儿!”结果是可以预料的——一顿胖揍。

这一类小孩子淘气的情节司空见惯,卢梭对它的反思却发人深省。接下来一段是这样:

由于老挨打,我很快便不以为然了;最后,我觉得挨打是偷窃的一种补偿,让我有权继续偷。我非但没有把眼睛往后看,想想受惩罚的情形,反而往前看,想着如何报复。我认为,拿我当小偷处置,就是允许我当小偷。我觉得偷窃与挨打是相辅相成的,从而可以说是构成一种交易。我在完成这种交易中我的那一份,就让我师傅去干他的那一份。这么一想,我去偷时就比以前要心安理得了。

从童年的卢梭可见人类的一个共性——必须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根据,尤其是与公序良俗相悖的行为,如偷窃。他把“偷窃”及“挨打”的因果关系转为“买卖”,小偷以挨打赔偿失主的损失,银货两讫,于是乎天下太平。我有理由揣测,如果他有一次得手而没被抓个正着,岂但不会窃喜,反而因欠账而失眠,次日天一亮就去找师傅坦白,主动要求吃一顿“板子面”。

这一类貌似荒诞的自我解脱,全部通过语言来实现。思维赖语言而成形,进而组合为自洽的逻辑链。就此,语言本身天生的属性——向善倾斜必然呈现。不要说少不更事的小卢梭,江洋大盗杀人越货,血债累累,也从来不肯给罪恶以正面的肯定,而以“替天行道”的大旗掩盖血迹,以“劫富济贫”蛊惑人心。退一步,也要将暴行美化为“万不得已”。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靠的是两句口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舍却这些富于煽动力的语言,泥腿子只能嗷嗷叫,充其量来句“他妈的”。

想起弗罗斯特《语言》一诗:

我们应该有着崇高的/标准,但我们/也不能要求太多。/即使我们在做爱时不会/吟咏着伟大诗人的篇章;即使我们没有了任何的/文化,//到那时,我们仍然要/说点什么;/我们仍然会有表达的欲望;//哪怕我们说的只是一些/废话,下流的话。/我们可以没有绘画、音乐、书籍、车辆和房屋,/但我们离不开我们的语言。//我们不能像马匹那样在沉默中喘息着去生活去做爱。

天下滔滔,善和恶无时不在较量,坏人既从来不曾消减犯罪的激情,也从来难以从无偿开放的语言库里找到为恶张目、宣扬恶的伟大和不可征服的词句和推理方式。强盗一旦用谣言自我辩护,就不自觉地站在善的一边,否则,心理难以平衡,恶人做不下去。“欺骗”一词本身隐藏着铁一般的事实:恶自身如失去伪装必寸步难行。

语言的天然善性来自何处?《圣经》告诫世人:“你们从前好像迷路的羊,如今却归到你们灵魂的牧人监督了。”这种监督从语言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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