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里“悍妇”的幸福婚姻
婚姻幸福在任何年代都是大多数人的追求,没有人走进婚姻是为了天天找罪受。但是,因为不同的人对幸福有不同的定义,也有不同的享用方式,导致婚姻中的两个人走到处处冲突,无可化解的地步。在婚姻的死胡同里,已经有无数的人问过“为什么”?在外人看来,这个答案很简单:你的幸福和他的幸福不一样。简单的答案却没有解决方案:谁也不想放弃幸福,这是不公的;谁也不该放弃幸福,这是不义的。所以,婚姻幸福的一个基本要点,就是二人的幸福指向一致。
关于婚姻如何才能幸福的说教有很多很多,这些说教百分之九十九都指向女人,指导她们如何深入了解男性的心理和生活,如何把握男人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的幸福关键点。照顾好男人的衣食住行,这只是最基本的——正如《红楼梦》中袭人对宝玉所说:“伏侍得好,不是什么奇功”。袭人一直对自己的地位很清楚。婚姻中的女人还要精准把握男人喜新厌旧的惯常心理。《聊斋志异》中有一个故事《恒娘》,容貌中等的恒娘有一套秘术固宠,传给斗不过小妾的正妻,教她什么时候灰头土脸,什么时候艳光照人,让男人眼中的自己永远都新鲜美貌,虽然有小老婆,也夺不去男人的心。凭心而论,一个男人能被身边的人琢磨到这地步,再平凡也会以为自己是龙蛋里孵出来的种了。
如果这些说教也能普遍地用来指导男人,相信婚姻中的女性也会乐在其中,而且不断向男性提出更高的“男德”要求。在婚姻中,柔顺和体贴能满足别人的幸福,强悍和以自我为中心能满足自己的幸福。如果婚姻的总幸福是二者之和,那么理论上来说应该有一个极大值。这个极大值的达成,不能靠女人无限缩减自己的幸福,而是要靠女人膨胀开来,稳固婚姻内的领地,与配偶共存共荣,形成独立又互相配合的双核心。在古代,敢与丈夫一争长短的女人,常被认为是悍妇。悍妇不是按德容言工培养出来的,悍妇野蛮生长起来,逼得周围环境不得不配合她们的悍。有趣的是,悍妇的婚姻往往稳固而幸福,达到夫妇一心其利断金的效果,看《水浒传》就知道了。
有人将《水浒传》戏称为“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说其中女性角色很少。孙述宇先生在《水浒传的诞生》中分析水浒简直是一部仇视女性的书,书中的好汉们或者被坏女人陷害,或者被好女人连累,总之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宋江虽然爱说好汉最怕犯“溜骨髓”,其实他最离不开女色,因为杀了阎婆惜惹上大麻烦,到了清风寨还要逛勾栏。宋江的假正经,别人都看在眼里,只是默认。祝家庄擒住扈三娘的时候,宋江吩咐将她送回山寨,别人都以为他自己想要这个女子。心直口快的李逵骂宋江:“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说明李逵平时心里记着账。
孙述宇先生没有仔细分析这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中的三个女人的故事,这三人的故事却不简单。也许孙述宇先生认为粗壮能打的女人已经不能算是女性角色了,但是女人中的确有体格雄健的强者,不比手无缚鸡之力的男性要少。如果男性手无缚鸡之力还算是男人,那么能随便把老公打翻在地的女人也是女人,仍然是女性角色。
孙二娘是武松为数不多的劲敌之一,只看她能把假装被蒙汗药麻翻的武松“轻轻提起来”,就非酒色淘虚的西门庆蒋门神一路人可比。鲁智深英雄好汉,也险些丧在孙二娘手。大树十字坡人肉包子的名头,不是因为菜园子张青,而是因为母夜叉孙二娘。被孙二娘一比,菜园子张青象是个好脾气的和事佬,总是居中调停,约束过于凶悍的老婆不要乱杀人,很贤惠的作派。
但出场时挑着柴担的张青也是一个狠人,他向武松自述身世,说是本在寺院的园里种菜,因为跟僧人因小事争吵,杀了僧人烧了寺,从此做强盗为生。水浒本是强梁世界,如果张青没有被孙二娘的父亲一扁担打翻,孙二娘和她父亲也早就是刀下冤魂了。张青向武松介绍,说孙二娘“全学得她父亲本事”,也就是说比他一点不差,可能还强些。
张青得妻的故事与戏曲《打瓜园》很象,都是一个鲁莽的愣头青轻视老头子,结果被打倒。在《打瓜园》中,陶三春还不敌郑子明。到了《斩黄袍》,陶三春已经是能带兵造反让赵匡胤求饶的悍将。张青说自己告诉妻子江湖上有三等人不可伤害,要求她以和为贵,结交江湖英雄,不要随便杀人做成肉包子。孙二娘回说武松起心调戏,所以才给他点颜色看看。十字坡悍妇的名节有如恺撒的妻子,不容怀疑,若有轻慢,离包子馅儿也就只有一碗蒙汗药的距离。二人唱和一番,武松就跟他们结拜了兄弟,称孙二娘为“嫂嫂”。武松对这个嫂嫂,可比对潘金莲敬重得多。孙二娘建议武松剪发遮面,戴起念珠做行者,逃避官府的缉拿。
相比鲜红绢裙绿纱衫子,黄烘烘插一头钗环的孙二娘,顾大嫂比孙二娘要面目慈和一些,虽然顾大嫂和丈夫也开酒店,卖的只是普通的牛羊肉,兼设赌局。相比孙二娘,顾大嫂也更像一名寻常妇女,在登州有一大堆亲戚,包括被陷害的两头蛇解珍和双尾蝎解宝,而且她全都能说几句家常话。她的丈夫和大伯孙新孙立两兄弟是外来户,来自琼州海南岛,万里之外调来登州驻扎,就地成家。
水浒中写顾大嫂腰粗体壮,孙新却是军班才俊。书中说他“自藏鸿鹄志,恰配虎狼妻”,表示二人正是一对儿。解珍解宝都知道姐夫的武艺不如姐姐,顾大嫂的武艺和膂力不是秘密。这一对俊男配健妇的夫妻,生活中有了杀官造反的大型危机,有商有量,配合默契,好比一双王牌特工。顾大嫂问孙新拿主意如何解救解珍解宝两兄弟,孙新说除非劫牢。顾大嫂说当时就去,孙新说不要这么鲁莽,劫了牢总要有去处,请附近登云山的兄弟来商议,再把自家亲兄弟,做着登州兵马提辖的病尉迟孙立拉下水,劫牢造反,同上梁山。孙新在顾大嫂跟前是好丈夫,作为兄弟可是损透了:孙立本来好好做着朝廷军官,硬被逼成了反叛领袖,引出后回三打祝家庄的高潮情节。
悍妇有幸福的婚姻,不只是因为她们“孔武有力”,也因为她们性格刚强,处世有方。《西游记》里的铁扇公主,自幼修持,嫁给孙悟空的结拜兄弟牛魔王,生下红孩儿,一家人都神通广大,却分居三处,虽然最后都成了正果,却各有各的坎坷。牛魔王迷恋上了狐狸精,积雷山跟玉面公主生活在一起。铁扇公主独居翠云山,孙悟空去借芭蕉扇时,牛魔王和铁扇公主已经分居二年有余,放在现代世界都够离婚条件了。
铁扇公主不是不强大,能跟孙悟空正面战斗半日才亮芭蕉扇,把翠云山芭蕉洞治理得井井有条,香火繁盛,还掌管着至宝芭蕉扇,这宝贝连孙悟空都不会用。但是铁扇公主在牛魔王面前总是一副贤妻相,恪尽妇德,百般柔顺,只是哭诉“女人无夫身无主”,一句重话也不责备喜新厌旧不带孩子的老牛。牛魔王也心安理得在外面置一头家业,宠妾灭妻。这些妖怪虽然没受过孔孟理学的荼毒,讲起封建道德来倒比人类还苛刻。玉面公主既无法力又无根基,只是个有钱的美貌狐精,却敢公然骂铁扇公主说自从招了牛魔王在家,又送金银又送柴米,怎么还有脸来寻丈夫?如果铁扇公主性格多一点泼悍,牛魔王少一些糊涂,就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狐狸精和她的金银财宝断送修仙路。
梁山的三员女将,扈三娘面目最为模糊。她是扈家庄的小姐,自幼与祝家三子订亲,是美人儿,战斗力极强,却没什么性格。她一出场就是角色的高光时刻,几个回合便俘虏了无用好色的王矮虎,跟大将秦明战个平手,还差点要了宋江的命。但被林冲擒获送去梁山之后她完全转为柔顺,被动地接受命运。李逵杀了她家满门,宋江要太公收她作女儿,再把她嫁给五短身材面目丑陋的矮脚虎王英,她居然也就依从了,从此成了梁山泊的第三位女头领,在山寨里无亲无故,也不再有更多的故事。
孙述宇先生考证一丈青本来是岳飞抗金时北方保聚领袖的妻子,在丈夫死后她曾统领军队继续战斗,在建炎时期名气很大,因此在军卒心中留下了朦胧而浪漫的印象。可以推想,孙二娘与顾大嫂这样的战斗的妻子也有许多原型。本领高个性强的女人不必为婚姻发愁,因为她们的丈夫都明白,能得到她们的垂青,是大大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