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苏州副科级干部多年没被提拔,他非常坦然说是因为不愿意离开家乡?
江南自古是经济富庶和生活优渥的鱼米之乡,也是文人墨客赞不绝口、流连忘返的诗意栖居地。以江南文化为共有文脉的当今长三角,是我国城乡差别最小、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最为协调的区域之一。在关于江南文化的认识上,我一直不同意康熙把江南等同于“物质财富”和“实用人才”。主要理由有二:一是财赋不是江南独有的优势,天府之国巴蜀同样是经济支柱。二是文人不能算江南地区的特产,中原、豫章等地同样也人杰地灵。在表面上看,与经济落后的地区相比,江南多了鱼稻丝绸等生活消费品。与经济发达、文化滞后的地区相比,江南又多出了仓廪充实后的崇文重教氛围。但从本质上看,江南文化真正的“诗眼”是一种超越了实践理性和实用主义、代表着生命最高理想的审美自由和艺术超越精神。江南文化是诗性文化,也可以说是古代江南人民共同的精神财富。
精神富裕如同一缕深藏的阳光,能驱散日常生活中的愁云阴霾。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从北京回上海的南下列车上。
2019年12月31日,在疾驰的g15列车上,我写下了一句话:“当夜行的车的两边越来越亮的时候,也就快接近我的江南了。”记得那趟出差超过了一周,中间还从北京飞了一趟岭南,鞍马劳顿,忽冷忽热,人已十分疲惫,加上一年将尽,从北京南站一上车,不由就想起《诗经》里的“嘒彼小星,三五在东”。意思和温庭筠《商山早行》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差不多,是说出门在外的人起早贪黑的辛劳。特别是前一首还将原因归结为“寔命不同”,更是平添一种宿命的悲哀感伤。归途中,我的心情非常不好,甚至开始怀疑一年来的辛苦奔波究竟有何意义?
但就在疾驰的列车穿过南京长江大桥时,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回到江南了。这两个字一出现,不仅已黑乎乎的窗外一下子变得明丽起来,我一直昏昏欲睡的内心也一下子充满了湿润和温情,连日来的旅途劳顿和一路上的悲哀感伤随风而去。这时,我深刻感受到这么多年来的江南文化研究,自己平时深深喜爱的《闲情偶寄》《幽梦影》《吴郡志》《西湖游览志》等,就像一缕缕在岁月流逝中珍藏起来的阳光,虽然在平时并不起眼,可有可无,但此刻却给了我巨大的温暖和慰藉。旧时的江南文人,在这样的时刻往往会说“可抵十年尘劳”。真正的精神富裕也应该如此,它平时在我们的生命和生活中含而不露,但在人生的灰暗时刻,可以帮助个体重建起对世界和生活的爱和信心。
精神富裕要有坚定和强大的主体支持,能让人放弃过分和不必要的欲念。第二个故事,是我最新的体会,和不久前认识的一个苏州人有关。
在调研中,我遇到这样一位苏州干部,他几十年来在职级上“进步很慢”,现在还是副科级。但在谈到这个对一般人有些尴尬的话题时,他非常坦然,说自己不是没有提拔的机会,而实在是因为不愿意离开家乡。他还强调说,本地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在他的身上和言谈中,我一下子就想到古人说的“神存富贵,始轻黄金”。而这种充满底气、自信的精神富裕的个体,实际上也是有利于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相反则是,越是缺乏内在精神支撑的人,才会把全部欲念和精力放到名利的追逐中,也有不少人一失足成千古恨。
一个人在精神上越富裕,在现实中就越容易摆脱名缰利锁。一个由很多这样的个体组成的城市,也必定是一个文明程度很高、文化生态良好的城市。苏州就是如此。目前在苏州的外地人和原住民在数量上已平分秋色,但这个城市的文脉和精神不仅没有断裂或丧失,相反是大量涌入的人口和异质要素,被这个低调平和、静水深流的城市同化。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文化是城市的灵魂,这两者结合起来,可以最大限度地实现物质与精神、功利主义与审美主义的融合发展。这就是精神富裕的江南人和繁荣的江南城市文化带给我们的新的启示。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城市科学研究院院长、教授)
栏目主编:孔令君
本文作者:刘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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