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韩国医生罢工持续，医政对立下住院医师的焦虑与叹息
2月21日上午，在韩国首尔一家私营综合医院工作的金医生照常6点起床，却没有去上班，开着电视看新闻，不停刷社交平台，关注医生罢工的实时信息。作为在首都的医院急诊室轮值的住院医师，金医生已经习惯了一周80小时的高强度工作，他可以想象得到一家医院多数医生离岗后的急诊室有多混乱。
“医生离开患者不是本意，我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患者就医的急迫性，现在也很焦虑。”金医生21日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罢工与否容不得他做出个人选择，他身处医生集体中不得不采取共同行动，这是一贯的做法。此次行动旨在抵制韩国政府的医学院扩招计划，医生的数量关乎这一职业的未来。
韩国保健福祉部当地时间22日通报，截至21日22时，韩国100家大型综合医院中，已有9275名实习和住院医生递交辞职报告，占这些医院以上医生群体的74.4%，其中8024人离岗。保健福祉部警告，将对那些未能重返岗位的医生吊销执照，韩国司法部也发出威胁，考虑对采取集体行动的人“拘留和调查”。
然而，这一波辞职罢工潮却愈发汹涌，截至22日，韩国数千名医生辞职罢工，上万名医学生申请休学，医疗界的对抗声势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大韩医师协会(KMA)前会长卢焕奎近日在社交平台上声称：“政府无法打败医生。”
当地时间2024年2月22日，韩国首尔，医师协会成员在总统府前举行抗议活动。
据韩联社报道，由于医生大规模离岗，首尔五大医院的整体手术量减少三成至五成，三星首尔医院预计22日超过40%的手术推迟，首尔峨山医疗中心的急诊室当天无法容纳严重创伤患者。除了首尔之外，其他地区的医院也出现了类似情况，甚至出现了农村患者因找不到可接纳的急诊室而流浪寻觅数百公里的情况。
韩国民间组织公民经济正义联盟日前发声明称，公众对医生根深蒂固的特权和傲慢感到愤怒，他们的集体利己主义越来越严重，政府应该制定特殊条例，在必要时必须吊销他们的医生执照。
金医生坦言，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的行动得到了大韩医师协会的支持，因此不太担心医生执照被吊销，因为这个代表14万名韩国职业医生的组织在过往的医政斗争中屡屡获胜。他担心的是随着罢工持续，医疗前线将陷入瘫痪。“在集体抗争的氛围下，极少有医生会提出异议。我们不是在争输赢，而是希望政府能和医界以开放的姿态启动对话，不要让患者继续受苦。”
是数量抑或分配问题
韩国政府计划2025学年开始医学院扩招2000人，医疗界强烈反对，引发此轮医生辞职和罢工行动。就此问题，医政双方代表21日晚在MBC电视台的《100分讨论》节目中展开面对面辩论，政府方面认为目前医生人力短缺，给地方甚至都市的基本医疗带来负面影响；医疗方反驳称，韩国并不缺少医生，关键在于医生工作条件差和人力分配问题。
大韩医师协会对策委公报委员长、医协前会长朱秀虎21日进一步向澎湃新闻阐述了医方的观点，“我们认为大韩民国的医疗系统不断崩溃的原因不是医生人数不足，而是错误的医疗制度造成的，所以我们的立场是改善医疗制度。”他认为，政府声称医生人数少，是依据经合组织（OCED）的平均值，但与日本、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相比较，韩国每千人拥有2.56名医生的数量并不少。
当地时间2024年2月20日，韩国首尔，一家大学医院，医疗人员正在进行对话。
“韩国缺不缺医生？”对此金医生没有明确的答案，他认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答案就不同。比如从地区、科室、医生级别等不同角度来看，答案显然是不同的。从他个人的工作经历出发，综合医院急诊科值班主要靠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虽然不会对患者直接实施手术，但是承担了大部分紧急处理和诊疗工作，一天工作12小时是常见情况，如果有更多人力轮值，工作安排将更加合理。
但是，金医生不赞同医学院扩招，“这不能解决基本医疗领域人力缺少的问题，因为医疗体系内部资源分配不均。”从考入医学院到研究生毕业，从做实习医生到住院医生，他涉足医界10多年，目前在准备专科医生的考试，通过后才能到更加细分的科室进修。他计划去自己感兴趣的神经外科，而这不是一个“吃香”的科室——手术难度大，出现医疗事故的风险高，还要在手术后对患者持续观察和治疗，从诊疗利润上来说基本无利可图。
“医生队伍中也有‘贫民和贵族’之分。”金医生指出，韩国基本医疗领域的人力不断流失，比如儿科、心血管科、神经外科、妇产科等直接关乎生命的科室，在这些专业上的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私立综合医院难通过这些科室获利，增加医生数量无法改变这一现状，而是体制问题。他说，在首尔的江南地区散步，皮肤科医生的数量和咖啡店一样多，他们一般不接受皮肤病诊疗预约，主要做医美，尤其是激光美容利润极高。过去几年，可以看到不少儿科实习医生转去皮肤科和整形外科的例子，令人叹息。
韩国医疗体系高度私有化，全球综合数据资料库Statista的统计显示，2022年韩国医疗机构总数约7.28万个，超九成为私立，私有化程度已经远高于美国，据美国医院协会组织（AHA）2023年发布的数据，全美由政府设立的公立医院占医院总数27％左右。
这意味着，韩国医疗在利益导向下，人力和资源向高利润领域和地区倾斜。与皮肤科和整形外科等业务相比，儿科和妇产科被视为利润较低的科室。首尔研究院去年5月的调查显示，2017年至2023年，首尔市儿科医院的数量持续下降，5年内约一成（65家）倒闭。
而且，在富裕环境下成长的新一代年轻医学生越来越追求工作与生活的平衡。据韩媒报道，近年来，涉及危险手术的重要医学领域人气下降，成绩好的学生纷纷涌向精神科、康复医学科、放射科等，工作负担减轻，更加舒适。
另一方面，与首都圈私立医院相比，乡村地区医院的盈利能力不足。韩国政府近年来多次提及地方社区医疗体系崩盘危机。去年10月，为解决地方儿科医疗挤兑、急诊无门等基层医疗困境，尹锡悦政府推出“就地就医型基本医疗服务创新战略”，放宽对地方国立大学医院的医生配额和人工成本限制，引导医疗人才流向基本医疗临床科室。但是目前为止首尔医疗资源一极化的局面尚未得到明显改变。
硬碰硬的底气
韩国政府表示，对于参与集体行动以抵制医学院扩招的医务人员，如果有必要，将采取强制调查手段，包括签发逮捕令。特别是对于即使接到返岗复工命令，也不回到医疗现场，主导集体行动的医疗人员或团体，将按原则进行拘留调查。
在金医生看来，依据过往的“斗争经验”，集体行动很难让政府处理医生个体，即使递交辞职信，医院也没有接受，因为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是综合医院离不开的基层人力，专科医生更是不可或缺的精英人才。韩媒分析称，由于医生是“无可替代的人力资源”，政府担心医疗崩溃而不得不向医生妥协，增加了他们的“信心”。
当地时间2024年2月22日，韩国首尔，汉城的一家公共医院内，患者在候诊。
在过去与政府的斗争中，医生群体屡次获胜。2020年和2014年政府推行医疗改革，医生采取集体罢工阻止了医改施行。2000年的医改推行医生开处方和药品销售分离政策，医生罢工虽然没能让新政搁浅，但是他们要求医学院招生名额减少10%的诉求得到了满足。
釜山国立大学医学院名誉教授郑英仁对媒体表示，医生深信自己的谈判能力，“通过一系列集体行动，他们认识到了‘医生集体’的力量。”这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但离开病人床边的医生得不到人民的支持。
但医生们并不承认所谓的“集体行为”，就各家医院的实习、住院医生提出辞职和医学系学生休学一事，据韩联社报道，大韩医师协会紧急对策委员会媒体公关委员会委员长、医协前会长朱秀虎当天在记者会上表示，医协不曾号召采取集体行动。他反问道，对政府的民粹主义政策感到失望而自主选择放弃自己未来的做法如何能成为集体行动、非法行为？
目前民意似乎站在政府一边。韩国民调机构近期的调查显示，该国七成民众认为医学院扩招利大于弊。对尹锡悦政府而言，4月即将迎来“期中考”——第22届韩国国会议员选举，在大考前夕推出强有力的新政有利于拉动选票，而医学院扩招则是一项广获民意支持的计划，面对医生反抗时，拥有民意后盾的政府毫无让步之意，而是强硬施压。
据韩媒报道，医疗界内部也有不少意见认为，一定程度上的医学院扩招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政府在没有与医疗界协商的情况下宣布扩招2000人的计划，并对医生施压，才引发了强烈反弹。一名在韩医学博士生告诉澎湃新闻，目前的问题是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弊病，如今韩国政府突然推行扩招政策，对这一代医生不公平，应该循序渐进。韩国媒体则称，韩政界朝野不应该只追求国会选举的利益，应该积极出面调解矛盾。
“医界和政界都在金字塔上端，多看看下面弱势的患者，为他们着想，或许就能找到问题的解决途径。”金医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