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邓小平时代》,把李敖文字引进大陆……李昕:一生一事,书比天大

2023-04-23 10:29:07 - 上观新闻

转自:李楚悦

我做的书一定是要能够促进文化知识和思想的传播,最终目的是要推动我们的社会进步,这是我的出版理念。有时候无法一步到位,不能快步走就慢步走,不能走直线就走曲线,总之还是要坚持往前走。

出版人李昕似乎不知疲倦。

9年前,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编辑的位置上退休后,他被商务印书馆返聘为特约出版策划人。年逾古稀,李昕仍在一刻不停地推出新书。

他和最耀眼的那一批作者交往过:替钱钟书打过版权官司,为傅高义出版《邓小平时代》,把李敖的文字引进大陆,为杨振宁筹备传记……

“演艺界有句话叫‘戏比天大’,对我来说,是书比天大。”他敬重关于书的一切,把“永不怠慢作者”奉为准则。

今年3月,71岁的李昕陆续新开了视频号、抖音号、小红书账号,每隔三五天就会更新一条视频。有时聊与作者交往的故事,有时谈编辑工作的经验,更多时候用来宣传新书。最近的一条爆款作品是关于作家王鼎钧的一句人生格言。两天之内,超过10万人观看了这段视频。

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前夕,记者前往北京采访。李昕坐在办公桌前,春天的阳光照在案头码放整齐的书册上。

“我做编辑的理念就是鼎公说过的这两句话:改变那不能接受的,接受那不能改变的。”他停顿片刻,忽而发问:“你认同吗?你认同这两句话吗?”

为读者做些什么

去年年初,王鼎钧的新书《灵感五讲》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后,市场反应不错。李昕给王鼎钧发邮件,商量通过社交平台宣传新书。他觉得新书尚未达到销售预期,在促销方面似乎仍然“差一把火”。为了添这把火,他立刻行动起来。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编余闲笔”里,给新书写文章推广。十年前,为了把海峡彼端的王鼎钧介绍给大陆读者,他曾写过一篇《你一定要读王鼎钧》,此后这位在宝岛家喻户晓的文学大家终于被更多人知晓,著名的《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也由此得以畅销。现在,李昕仍在探索推广新书的办法。他发现微信公众号的效果不及视频号,就试着录制视频,并在三四个不同社交媒体平台分发,仔细琢磨传播效果的差异。在写给王鼎钧的邮件里,李昕细致地分析了转化率:“微信公众号和视频号一起发出以后,有一些反响,粉丝中有人当场下单。当然究竟有多少人是这样很难说。可能也只是很少的数量。用视频来推销,我是第一次尝试,看来这个办法效果稍好。”每一条短视频从内容到制作都是李昕一手完成。录制前,他通常会花两三个小时写文稿。打开手机镜头后,只要几分钟就能录完。“我用电脑比较早,这一套基本不陌生。曾经有过一个时代,我对电脑很熟,(作家)雷达、白烨他们买了新电脑,都是我去帮忙安装的。”李昕说。视频号启动两周后,收效显著,出现了几个“10万+”。他仍不满足,把视频同步在微博更新发布。李昕2010年就注册了微博账号,十几年来已经积累了80多万粉丝,其中大多是追随这位老编辑的读者与同行。尽管穷尽一切渠道宣传推广,但李昕觉得,“其实不一定能多销几本书。我只是尽力而已,为了对得起鼎公的信任。”这更接近于一个编辑的本能——想要出好书的强烈愿望。“我做的书一定是要能够促进文化知识和思想的传播,最终目的是要推动我们的社会进步,这是我的出版理念。有时候无法一步到位,不能快步走就慢步走,不能走直线就走曲线,总之还是要坚持往前走。”李昕说。这些年来,在出版好书这件事上,他与同事们面临过不少困难,但始终坚持,步履不停。谈到王鼎钧的那句人生格言,“改变那不能接受的,接受那不能改变的”,李昕对记者说,“如果你认同这样的理念,我们或许可以聊得更深一些。”他笑意吟吟地接着说,“我想,这两句话指的是一种理想和现实的辩证关系”。李昕在许多地方做过讲座,分享编辑出版的经验。这些讲座内容最终结集成书。《做书:感悟与理念》甫一出版,就有出版社要求编辑人手一本作为工作手册学习。微博平台上,一位同行留言写道:“同为编辑,这本书翻了多少遍直至散架,多少个撑不下去的夜晚,就是靠这本‘职业精神手册’坚持着,无奈自己也许未有过人的禀赋做出什么成绩,但仍旧想为读者做些什么。”

出版《邓小平时代》,把李敖文字引进大陆……李昕:一生一事,书比天大

李昕(受访者供图)

一生只为一事2022年底,李昕最新的一本回忆录出版,取名为《一生一事》。新书的封面上印着一段自白:“我这辈子,只从事了一种职业,就是出版。这个职业符合我的人生理想,也能给我带来乐趣,因而它成了我为之奋斗的事业,四十年来乐此不疲。”他纯粹又热烈地喜爱做编辑这件事,充满激情。见到好的选题就忍不住兴奋,两眼放光。“我想像我这样的人不多,能够把自己的个人兴趣和工作完全统一起来。这样的人是很幸运的,对吧?”李昕笑着问。年轻的时候,李昕曾梦想成为作家,或是从事文学批评。诗歌、小说、报告文学都曾在他笔底流淌过。未曾想到,最终是与编辑出版相伴一生。做书的幸福感,最初来自读书的乐趣。小学时,李昕最喜欢读文学类书籍。得益于在清华大学外语系当教授的父亲,家中总是堆满了国内外各种文学作品。“国内出版的长篇小说出一本我父亲买一本,有时候他也会从清华大学的图书馆借书来读,那时候我就是跟着大人读书。”尽管常常读得似懂非懂,但仍是一口气读了许多。李昕在北大附中念初中时,正值“文革”。他在图书馆里住了一整年。“那时候读了各种中外杂书,也谈不上选择,什么都有,什么都读。好多书连名字也记不清楚了。”守着图书馆读了一年书后,李昕到东北农村插队。下乡前,他带走了整整一箱书。这箱书让李昕在农村时得以持续地阅读,读完了还能与其他同学交换。他偏爱读的书,除了文学,就是近代史和现代史。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就是在那时候读的,还有一套周一良的《世界通史》,也都悉数翻过。后来,李昕前往内蒙古自治区的一所重点高中当老师。在乡间不曾间断地阅读,成为李昕在讲堂上侃侃而谈的内容,也为他在恢复高考后考上武汉大学打下坚实基础。1982年,30岁的李昕从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回到北京,去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当时,李昕是出版社年轻同志里唯一的党员,领导曾打算往政工干部方向培养他,但李昕一心想要做书。他找到当时的总编辑屠岸,恳求他给自己一个做编辑的机会,以三年为期,如果不合适就服从安排改做政工干部。屠岸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说了“一言为定”四个字。不到三年,李昕就在编辑岗位上得心应手。“那段时间睡觉很少,读书很多。”李昕记得。成为编辑后,读得最多的是文艺美学和哲学类书籍,当代的长篇小说更是出一本读一本。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时,李昕负责文艺理论方向的编辑工作,曾为学者杨义出版过三卷本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杨义历时5年完成的50万字第一卷书稿,搬到出版社时有厚厚一摞,让不少编辑震惊。作为一个毕业不久的研究生,想要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套如此厚重的文学史,是闻所未闻的事。同样年轻的李昕刚刚编辑完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对文学史非常了解。他读了杨义的书稿,觉得眼前一亮,无论是观点还是研究方法都极具新意,很有价值。但一旦承诺出版这套150万字的大部头,必须要考虑经济效益。依照经验,这样的书不可避免地会赔钱。领导找李昕聊,觉得唯一能够保证顺利出版的办法,是将这套书变成高等学校的文科教材。这或许本是用来将年轻人一军的提议,但李昕愿意一试。他旋即与杨义商量,找了几位专家为这套书写推荐信,去当时的国家教委几番奔走,终于获得了批准。以教材的身份出版后,《中国现代小说史》成了销量达到几十万册的畅销书,这段经历成为李昕职业生涯初期的高光时刻。很多年以后,著作等身的学者杨义告诉李昕,如果当时第一卷50万字书稿无法出版,或许他就改行了。小众与大众如果没有这样的经历,可能李昕也会改行。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国热”与“下海潮”也曾让李昕动心过。但他始终没有离开过书桌。199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有一位主管图书发行的副社长退休,时任社长陈早春提议让李昕接任。但李昕拒绝了这个升迁的机会,他不愿离开编辑岗位。1996年,李昕被公派至香港工作。在香港三联书店,他从副总编做到总编辑,彻底更新了自己对出版业的认知。回头看时,他把在香港工作的这八年,视为自己从编辑成长为出版人的关键。在香港时,他开始恶补文学之外的其他领域,包括英语,在实践中不断打开眼界、拓宽思维。原先出版上百万字文学理论大书的李昕,在香港出版过一套《管理精要》。这套14册的丛书,每本只有2万字,内容也极为简单,就是逐条列出要点的操作手册,比如,告诉读者会议要如何主持,会议期间做什么工作等。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生活实用类书籍领域。“两地读者的需求不同,在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城市里,阅读受众很多来自白领阶层。他们需要高效、便捷、直白的指导类书籍,题外话一句不说。”某种意义上,这也是香港职场的主流氛围。在北京时,李昕与许多出版社的同事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在香港,追求工作的效率似乎成为唯一的目标。他开始慢慢理解这种职业精神,并从中汲取养分。2004年,李昕奉调回到内地后,进入北京三联书店继续工作。彼时,中国出版集团成立,北京三联书店加入集团,这意味着出版社开始转企改制,集团对三联书店提出了营收目标。李昕是带着任务加入北京三联书店的,香港的工作经历带来许多启发与灵感。他急切地想要“对表”,希望这间素以“小而美”著称的出版社能够跟上极速前进的市场时钟。刚到三联时,李昕对同事们讲了几句话,内容提到了“大众”,有人善意地提醒他,在三联是不能提这两个字眼的,这是某种内部的忌讳。作为知识分子精神家园的三联书店,始终秉持小众的学术气质,很少涉足实用性较强的大众生活类书籍。他理解同仁们对传统理念有所依赖,但作为出版社领导之一,很难完全不食人间烟火。

那时候,李昕常常在会议上提起邹韬奋先生的理念,认为出版应该做到“事业性和商业性的统一”。

李昕做了一辈子编辑出版工作,经手过的图书超过3000种。在时代的浪潮中,图书的市场与读者的口味都经历过几番更迭。如何让专业作者写出可以让非专业的大众读者叫好的书,或是怎样能够把一本小众的出版物成功销售到大众市场,是考验许多编辑的永恒命题。

“在面对大众市场时,做编辑最重要的不是学问,不是才华,而是眼光。”李昕说。

2019年,李昕曾经为韩启德院士出版过一本《医学的温度》。这原本是一本学术论文集,韩启德提供了55篇医学类论文稿件,主题包括科技与医学两部分。

替一位身居高位的学者出版一本中规中矩的学术论文集,印几千册,并不是太困难的事。但李昕与同事蔡长虹看过书稿后,认为此书的价值并不局限于此。

他给韩启德写信,提出建议将此书聚焦到医学人文相关的主题,对目标读者更具吸引力。

获得了作者本人的认同后,原本55篇稿件被精选出20余篇,并将书名定为《医学的温度》。这来自韩启德本人的医学理念,他认为医学必须从技术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向人文回归,医学是有温度的,应该是一种人性化的科学。

最终,这本学术论文集竟成为畅销书,销量近20万册,获奖十余项。

出版《邓小平时代》,把李敖文字引进大陆……李昕:一生一事,书比天大

李昕在讲座中。(受访者供图)

永不怠慢作者

对于一家出版机构来说,想要在历史的进程中有所位置,除了讲究理念的传承,也得感知时代的脉搏。

在李昕的职业生涯中,出版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是无法绕开的一个标志性节点,是编辑与好书相互成就的典范之作。

2012年年初,李昕同三联书店学术分社社长舒炜、资深编辑叶彤成立了策划小组,参与傅高义新书中文版版权的竞争。

这是一场三十多家出版社参与的激烈竞争。叶彤执笔写出了第一份策划报告提交后,三联成为入围的5家候选出版社之一,但却是5家出版社中间报价最低的。

李昕和同事们分析了作者傅高义的心理,认为比起报价高低,他或许更在意新书在中国大陆出版时的面貌。此时,他们收到了新的要求——入围第二轮的5家出版社需针对书的内容,写一份编辑设想。

“我们猜测,傅高义是想知道我们将会如何对待他的著作。”李昕说。

在几次提交的方案中,三联小组始终坚持的主旨是,将在编辑出版过程中尽最大努力保持这本书学术成果的完整性。

最终,傅高义选择了三联。

但此刻尚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成功,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是庞杂的编辑工作。李昕先是联系了一位自己的老朋友,这位党史专家以个人名义帮他看了几章稿件。心里有底后,正式与主管领导见面时,李昕直接探讨了“破例”保留书中几章涉及敏感内容的可能性,恳请尽量保全完整书稿。

多番沟通后,最终提出了近600条修改意见。其中绝大多数被傅高义本人接纳,但有44条意见他仍不同意删改。经过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的甘琦作为第三方出面,与傅高义逐条讨论后,他又接受了26条删改意见。

之后,这个数字又降到18条。此刻,三联书店只能再次与上级部门反映情况,最终,确定了18条中只有两条必改。为了这两条修改内容能够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说法,邮件频繁往来了三四天,新书才得以开印。

“我们需要有一点担当,需要有智慧和判断力,什么可以保留,什么必须得删,这个界限要清楚。”李昕说。

关于界限,他有超越许多同行难以企及的把控力。李敖的书后来在大陆许多出版社都出版过,但他总喜欢拿李昕当年出的版本去比较,“你怎么删得就是比别人少?”

“做编辑需要有足够的自信,也需要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就是要有胆有识。因为有一点敏感就轻易放弃好书,那是不足取的。应该相信自己有能力处理好敏感问题。”李昕说。

李昕常常提及自己的“作者缘”特别好,许多人最开始只是工作交往,渐渐地总能成为至交好友。他将其归功于出版平台的声誉,但这种绝对信任,更多来自编辑处理稿件的分寸与尺度。

学者刘梦溪曾对李昕说,“我不跟出版社,我只跟你这个人”。因为即便成了出版社的总编辑,只要是关于作者的事情,李昕依然能够做到“亲自去办、立刻就办”。

他给自己定下规矩,作者的来信,回复的速度是“不过夜”;作者的来稿,答复通常不超过一个月。即便不采用稿件,也绝不耽误对方转投他处。

“永远不要怠慢作者。”李昕说,这是他多年来奉行的准则。

只有在回忆时,李昕才意识到,这四十年间他放弃过许多机会,都是和“升官”“发财”有关的。只要在其中有过一次动摇,或许人生就会完全不同。

“或许当年也可以出国去读个博士,回来当个老师。”李昕笑着说,“但这不能算作遗憾,这是另一种人生选择。人不能同时过两种人生嘛,选择一生一世做出版,我很满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采访结束,李昕挑选了几本书相赠,并找来一只纸袋装书。纸袋空间有限,好几本书装不进去,记者正打算勉强塞下所有书册。

“不要,不要!”他有些着急地阻拦,“别把书压坏”,赶紧又寻来一只纸袋,小心翼翼地把每本书放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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