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桑园起笙歌

2024-05-23 14:00:55 - 北京晚报

▌张永和

绿遍山原白满川,

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

才了桑蚕又插田。

这是宋代诗人翁卷描写江南乡村景象的诗作。农历四月为何闲人少?因为到了小满节气了。

小满是孟夏第二个节气,也是一年中第八个节气。这节气的名字有点怪,“满”字前面为何还加一个“小”字?原来是指这一时节,北方麦类等夏熟作物初熟,籽粒开始饱满,但还没有完全成熟,故称为“小满”。

然而,这一时节在南方,则是另一种景象。中国农耕文化主要为“男耕女织”,纺织方面,南方以蚕丝为主。《清嘉录》中记载,“小满乍来,蚕妇煮茧,治车缫丝,昼夜操作。”小满节到,正是新丝上市时。

养茧吐丝,需有桑叶。小满前后,桑树满枝,入眼皆绿。桑园好戏,也接连上演。

一入桑园起笙歌

清代《同光三十绝》中,时小福饰《桑园会》里的罗敷

《桑园会》

秋胡戏妻终有悔

步入桑园,丝弦响起,正好欣赏一出京剧好戏《桑园会》。

《桑园会》说的是,鲁国大夫秋胡在外为官二十余年,辞官回乡,在桑园遇妻罗敷,分别日久,不敢冒认,故意以带信为名,拿出黄金一锭,调戏罗敷,罗敷愤而逃回。秋胡赶至家中,罗敷见竟是自己的丈夫,羞愤自缢,经秋胡母子急救脱险。秋胡母亲责秋胡,命其向罗敷赔礼,夫妻和好。

这是一出生旦合作的好戏。故事既动人心魄,在艺术上也非常有特色,西皮唱腔到底,尤其有多段生旦对唱的“西皮流水”。其中流传甚广的一段:“秋胡打马奔家乡,行人路上马蹄忙,坐立雕鞍用目望,见一妇人手攀桑,前影好似罗敷女,后影好似我妻房。本当下马把妻认,错认了民女罪非常。”这一唱段甚至还被编入相声段子中。由于秋胡是山东人,相声演员抓住这一点,用山东话唱京剧,故此段叫《山东二黄》,特别是在“见一妇人手攀桑”后,然后用山东话再加词,唱“一摞一摞,一摞一摞……”一口气儿要唱到喘不过气来,引起满场观众哄堂大笑为止。

由于这出戏唱腔耐听、受听,许多优秀的老生和青衣经常贴演;更因其颇多快节奏的“流水”板,尤其适合擅唱节奏流畅刚劲的谭派演出。

20世纪50年代初,笔者曾观看谭富英和梁小鸾合作的这出戏。两位艺术家嗓子都特别好,几段“流水”对唱,快而不乱,字字入耳,一气呵成。在罗敷急忙逃回家中并下场后,秋胡急急追赶,有几句“摇板”表达他对妻子的崇敬,最后一句:“急忙回家奉高堂!”谭先生用了一个高腔,真是响遏行云,又脆又亮,让人领略了谭派不同凡响的美妙唱腔。

之后,秋胡母子救活了试图自缢的罗敷,秋胡的母亲让秋胡给妻子跪下赔罪。秋胡在大男子主义作祟下不肯跪,还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见媳妇始终不肯原谅,才无奈跪下。这时,何盛清扮演的秋母,虽是二路老旦,嗓子不够冲,但全力唱道:“媳妇不把丈夫认,为娘跪在地埃尘。”唱罢,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这一举动不但感动了罗敷,急忙搀扶起婆婆,也用手搀起跪在地上许久的秋胡,夫妻终于和好,老母亲的深明大义也感动了现场的观众。

戏演到最后还有豹尾,当秋胡夫妻准备下场时,罗敷又频频用水袖甩向秋胡,才走进侧幕。这时,秋胡不住赔礼打躬,冲着观众笑嘻嘻地说:“我们久在外面做官的,回到家中都是这样的……”一向演正派大老生的谭富英,下场时说了这几句诙谐的话,出乎观众意料,引来全场哄堂大笑。

京剧《桑园会》成功地塑造了罗敷这一美丽善良、勤劳孝顺,具有坚贞操守的劳动妇女的艺术形象,同时批判了对妇女不尊重的秋胡,有一定教育意义。

一入桑园起笙歌

谭元寿(右)、阎桂祥(左)演出《桑园寄子》图片选自和宝堂、张斯琦著《谭派掌门谭元寿》,中国文史出版社

《桑园寄子》

邓叟孝义难两全

漫步桑园,更令人想起另一部好戏,那便是《桑园寄子》了。

《桑园寄子》说的是西晋人邓伯道弃子保侄的故事。西晋时,战乱纷扰,后赵(又称黑水国)首领石勒的大兵侵犯中原,庄园主邓伯道携弟妇及一子邓元、一侄邓方离家逃难,去往亲戚潼关守将金水成处避难。不料,中途弟妇金氏被乱兵冲散,邓伯道只好携带子侄两个孩童继续前进。子侄又小又弱,不能行路,求邓伯道背负。邓伯道背子,则侄哭泣哀告;背侄,则子啼哭不止。年老体衰的邓伯道左右为难,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慨然道曰:“我弟已死,弟妇又不知下落,如果再保不住孤侄的性命,我何以对死者!”乃决计丢弃儿子,携侄上路。行至一桑园,邓伯道唤子上树采桑椹,乘机用带子将儿子邓元捆缚于树上,儿子不停哭泣,邓伯道咬破中指写下血书道明此事,将血书置于儿子怀中,方背起侄儿邓方含泪而去。可巧,被冲散的金氏也逃至桑园,见侄儿被缚于桑树之上,急忙将他救下,并一同逃至潼关,一家人失而复合。

《桑园寄子》是一出唱作俱佳的谭派名剧。篇幅不大,角色也不多,只有老生饰演的邓伯道,青衣饰演的金氏,还有两个娃娃生饰演的邓元和邓方。赵国的石勒由武净扮演,其余就是群众角色了。这出戏情节既少跌宕起伏,更无大起大落,唯一的悬念,就是女主角和那个被捆于树上的小孩能否活下来?结果女主角和那个似乎必死的孩子重聚,一家人团圆。此戏不靠情节的奇巧变化取胜,但相当感人,靠的是写情、写义,情写得真且深,义写得高且上。在传统戏中,能把这两个字写得这样深刻,而又有情致的实在不多,再加上唱做并重,尤其是两个孩子的戏,特别能勾起人们的怜悯、同情,可见该戏成为佳剧并非偶然。

全剧有两场好戏,一场是“逃难路上”,一场是“桑园舍子”。“逃难路上”一场,邓伯道携弟妇金氏和两个孩子,栖栖遑遑、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向潼关方向逃命。一路上,高山涧水、衰草迷离,金氏弓鞋狭小,两个孩子年小体弱,而邓伯道也是一老叟,可想而知多么艰苦!把这几个角色放在这样一个环境内,好戏也就来了,好唱也就能“按”了,好身段、好做派也就“使”上了。邓伯道和金氏描绘逃难路上环境恶劣的一段“二黄慢板”的对唱,唱腔悲凉急迫、缠绵悱恻,令人闻之心酸欲泣。登上高山的身段,也都是繁复的程式动作,没有坚实的基本功,是登不上这个山的。

“桑园舍子”一场,更是难演,主要是要把邓伯道复杂的心理戏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当他背儿子行走,侄儿也要他背,行了一程,又放下儿子,背负侄儿艰难行走……最后累得他无奈至极,唱道:“前世里欠下了冤孽魔债,老的老、小的小,好不伤怀!”到两个孩子挨挨蹭蹭,实在走不动了,这时他想到:“倘若贼兵到此……若是将我侄儿这一刀杀死,教我怎么对得过我那亡故的兄弟……”经过剧烈而痛苦的思想斗争,对亡故弟弟托孤的承诺、使命、诚信、大义,终于战胜了骨肉亲情。既然必须要保住侄子,就只能放弃儿子了。这时,邓伯道有一大段念白,说明为什么要如此,还讲自己将写下血书,说明舍子存侄之事,盼望有人能将他救走而不死。京剧讲究“千斤话白四两唱”,这一段念白,如是有功力的老生,抑扬顿挫,一诉一泣,真能把观众感动得热泪盈眶。

《桑园寄子》是伶界大王谭鑫培留下的好戏。谭门后代中,不但谭小培、谭富英、谭元寿乃至谭孝增都以此剧享名,连谭大王之婿王又宸也以此剧胜场。谭鑫培之徒余叔岩,及后来的杨宝森也都以此剧为撒手锏。

1990年,恰逢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笔者在北京看过谭元寿大哥饰演的邓伯道。在“逃难路上”一场中,他做攀登山峦、手抓葛藤的身段,左手水袖向外一转,一抓虚拟的藤条,右手水袖再向外一转,再一抓藤条,干净、利落极了。再有台步的运用,一系列的滑步、倒步,边式漂亮,毫无拖泥带水之感。同时,髯口左甩右甩,与水袖、台步,三者互相配合,浑然一体,恰到好处。唱更不必说了,谭大哥那年虽然年过六旬,但嗓子依然高亢嘹亮,中气十足,顿挫饱满。而向绑在树上的儿子诉说原委的那段念白,真挚的感情,悲怆愧疚,声泪俱下,实在感人肺腑。阎桂祥扮演的金氏,也相当出色,她有一副金嗓子,在和邓伯道对唱的那一大段“二黄慢板”时,甜亮的音色外,还很有韵味,刚中寓柔,再配合倒地的身段,把这个弱女子途中的艰辛无助,展现得活灵活现。

《桑园寄子》最后的结局,本来是一大悲剧,可邓伯道意想不到,又亲眼看见自己舍弃的儿子。剧情大反转,父子团圆,一家五口人散而复聚。台上剧中人高兴,台下观众也是大喜过望,真是喜气洋洋,人人满意。这既是一出大吉祥戏,同时不也正符合“小满”这个节气之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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