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开卷|汗沾粉污不再著,唐代女性的妆容术
缭绫,既是一种唐绫品名,也是白居易的唐诗篇名。日前,名为《寻找缭绫:白居易〈缭绫〉诗与唐代丝绸》的新书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带到2023年上海书展。《寻找缭绫》的作者赵丰是古代丝绸研究学者,中国丝绸博物馆名誉馆长,浙江大学教授。他从白居易的诗歌出发,结合30多年的思考,一经一纬“织成”这本关于缭绫的书。本文经授权选自该书。
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踏泥无惜心。
舞衣上的“汗沾粉污”,是因为唐代的女性化妆很浓。这样的浓妆,在舞蹈时就会脱落,也会玷污缭绫舞衣。舞女们跳完舞后卸妆时,会有大量的化妆材料被洗下来。王建《宫词》之八十描写宫女跳完舞后的境况:
舞来汗湿罗衣彻,楼上人扶下玉梯。归到院中重洗面,金花盆里泼银泥。
那这里的化妆用的脂粉究竟有些什么呢?史载唐玄宗时“赐诸姨钱岁百万为脂粉费”,唐玄宗每月给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钱十万“为脂粉之费”。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当年的化妆时尚和化妆术。
一、唐代的时世妆
描写唐代女性化妆最为重要的诗作,还是白居易在五十首讽喻诗中的《时世妆》:
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昔闻被发伊川中,辛有见之知有戎。元和妆梳君记取,髻椎面赭非华风。
时世妆的“妆”,就是修饰、打扮、装饰的意思,一般称为化妆,可以是化妆的过程,也可以是化妆的物品,也可以是化妆的式样或风格。唐代女子追求时尚是全方位的,在发、眉、唇、胸以及衣等各方面都很有讲究,但我们这里主要关注在身体表部的面部化妆。
唐朝是一个时尚流行的年代,时尚总是随着时间而变化,所以,时世妆就是一种在某一时间段里极为时髦的妆束。唐代的时世妆其实在不同时间段都有。白居易在《上阳白发人》诗中写的是天宝末年的时世妆,若干年后已被人笑话: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一切时尚都是从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开始的。《后汉书》中长安时谚:“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这里的城中,是皇家所在的地方,也是时尚开始的地方。唐代的时尚也是如此,一切均从长安开始。到白居易写《时世妆》时,也是“出自城中传四方”。
但白居易在元和四年(809)所写的时世妆,其实是一种从贞元中后期(约795)开始流行,到元和末年(820)渐渐消失的时尚,人们称其为“元和妆”,这其实是一种胡化的时尚,有着许多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妆扮,所以受到了白居易等人的批评。
首先是面妆,“腮不施朱面无粉”“斜红不晕赭面状”。这些面妆与传统女性化妆风习大相径庭。中国古代女性以白为美,又要面色红润,故讲求傅粉施朱。这种妆饰风尚至唐代更为盛行,从传世的绘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唐代女性大多面妆浓重,多施脂粉与胭脂。但是在元和妆中,女性崇尚的是不施脂粉,而以“赭面”示人。《新唐书·吐蕃传》:“(吐蕃)衣率毡韦,以赭涂面为好。”唐王朝与吐蕃一直关系紧张,但还是有很多来往,这里以赭涂面风尚传自吐蕃无疑。近年在青海郭里木发掘的吐蕃墓葬中出土了一批木板彩画,乌兰贵族墓室也发现了重要的壁画,画中再现了8世纪吐蕃流行的“赭面”。这种“赭面”妆主要是在额角、鼻、下巴、两颊等面部凸出部位涂以红彩,呈圆团状,特点非常明显。
其次是唇妆。传统女性审美观念中以红唇为美,正如岑参《醉戏窦子美人》中称“朱唇一点桃花殷”。唐代妇女以粉涂面时,往往将双唇也涂成白色,这样点唇时便可以任意点出各种各样的式样,其中尤以娇小红艳的樱桃小口更受青睐。但是元和妆却是以“乌膏注唇唇似泥”。这种饰唇方式源于何时何地,难以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唐代确有黑唇妆,且这种妆宋人尚有所见。
三是博衣。元稹《叙诗寄乐天书》叙及贞元中的艳诗创作云:“又有以干教化者,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既然将女性妆饰特别提出,可见变易之风已起。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并序》:“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元和妆的特征之一就是宽大的博衣。白居易在《缭绫》诗中写的“曳土踏泥”其实指的也是舞衣的宽大,所以才会曳土踏泥。
由上可知,《时世妆》中所描写的妆扮其实违背了中国传统女性审美的普遍标准,甚至反其道而行之,打破了粉白黛黑、皓齿朱唇的审美习惯,反而融合了汉、胡的多种妆饰习惯,所以,白居易在篇末有“髻椎面赭非华风”之叹。
二、妆容的样式
但是,元和妆只是流行的一个阶段,而唐代时尚的主流不只有元和妆。在中国传统的女性审美观中,蛾眉连娟、唇红齿白、面若桃花才是女性美的特征。特别是在中国文人作品中,对女性美的描绘几乎是一样的理想模式。元稹《恨妆成》描绘了一位女性上妆的详细过程:
晓日穿隙明,开帷理妆点。傅粉贵重重,施朱怜冉冉。柔鬟背额垂,丛鬓随钗敛。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最恨花落时,妆成独披掩。
根据诗中内容,这位女子面妆包括敷铅粉、抹胭脂、描眉毛、贴花钿、点面靥等几个步骤,即使妆成无人欣赏,也要细致地描绘每一处细节,可见唐代女性对妆容的重视。面部化妆大约可以分为面妆、眉妆、唇妆和花妆等几个方面,不同时期,还有不同的流行。
1.面妆和妆式
面妆是女性妆饰的重要内容,是对面部主体的化妆,可分为白妆、红妆、额黄等。
白妆又称傅粉,即是只用铅粉,不用胭脂的妆容。将白色的粉末涂抹于面部、颈部和穿纱着罗需要袒露的前胸,可使肌肤晶莹如雪,又避免了厚重的妆感。杜牧诗“哀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便是白妆带来的通透妆效。傅粉不只使肌肤白皙,还掩饰皱纹,使面容显得年轻。《新唐书·则天武后传》:“太后虽春秋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悟其衰。”
红妆是中国古代女性面妆中最为常见、流传最广的妆容,凡运用胭脂使面部呈现出红晕的妆式皆可称为红妆。《开元天宝遗事》中杨贵妃使用红粉胭脂而面若桃花的场景:“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李白“红妆白日鲜”、崔颢“罗袖拂金鹊,彩屏点红妆”、王昌龄“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常建“日高红妆卧,倚对春光迟”等众多诗文也都用红妆来描绘女性的妆容。但细分之下,还可以根据不同的场合分为醉妆(又名“酒晕妆”,是红妆中最为浓艳的一种妆容)、桃花妆、飞霞妆、檀妆等。
额黄就是在额上涂黄粉,也可以看作是一种面妆。此法虽始于南北朝,但在唐代流行。吴融“眉边全失翠,额畔半留黄”、裴虔馀“半额微黄金缕衣”、温庭筠“黄印额山轻为尘”等句,都是对它的描写。
2.眉妆和眉式
诗人朱庆馀曾用“画眉深浅入时无”来投石问路,说明唐代很重视眉的化妆。黛眉和翠眉指的是眉的色彩,眉毛本是黑色,可以继续描深描黑,同时还可以将眉毛染成翠绿色。唐诗中如万楚“眉黛夺将萱草色”、卢纶“深遏朱弦低翠眉”等句均可为例。
唐代的眉形也有很多,但总体分为细眉和阔眉两种。前者如卢照邻《长安古意》“纤纤初月上鸦黄”、白居易《上阳白发人》“青黛点眉眉细长”、温庭筠《南歌子》“连娟细扫眉”等句所描写的。盛唐时阔眉开始缩短,玄宗梅妃有“桂叶双眉久不描”之句,以后李贺诗中也一再说“新桂如蛾眉”“添眉桂叶浓”。唐时眉形较为特别的名称包括:
柳叶眉,眉峰处稍稍弯曲成弧形,眉形长而纤细。正如白居易“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所言,因形似柳叶而得名。韩偓“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长易觉愁”、李商隐“柳眉空吐效颦叶,榆荚还飞买笑钱”,也可以看到唐代诗人对其的喜爱和熟悉。
远山眉,与柳叶眉相似,但颜色略浅淡。韦庄“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欧阳炯“镜中重画远山眉,春睡起来无力”,或可为佐证。
斜月眉,又名月眉,因其状如同弯弯的半月而得名。它比柳叶眉宽阔,比长眉略短。贞观年间,画师阎立本《步辇图》中妇女皆采用这一眉式。唐张泌《妆楼记》:“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横云、斜月……皆其名。”杜牧“娟娟却月眉,新鬓学鸦飞”所主正是这种眉式。
八字眉,即白居易《时世妆》中所咏“双眉画作八字低”中的八字眉,特点是短而下垂。韦应物《送宫人入道》“金丹拟驻千年貌,宝镜休匀八字眉”、雍裕之《两头纤纤》“两头纤纤八字眉,半白半黑灯影帷”,指的都是这种眉式。由于它与乌唇、赭面、髻椎一起构成了充满异域风情的“元和妆”,又称“啼妆”,所以八字眉也可以称为啼眉。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中便有“风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的吟咏。
3.唇妆和唇式
唇妆几乎时时处处都有,在唐代,甚至男女皆有。但女性的口脂一般呈艳丽的朱红色,着色力强,用以改变唇色,塑造唇形,如元稹《会真三十韵》“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岑参《玉门关盖将军歌》“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眸”。但也有檀唇,如秦韬玉《吹笙歌》“檀唇呼吸宫商改,怨情渐逐清新举”。还有乌唇,就是元和妆的乌膏注唇。
除了唇妆的材料,更为丰富多彩的是唇妆的样式,也就是设计,名目众多,在中国古代的妆饰史上堪称之最。仅据北宋陶穀的笔记《清异录》整理,唐女子的唇妆“其略有胭脂晕品、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腥腥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样子”等,这些制式从命名来看,都呈现出小巧娇媚的特点。
4.妆靥和花钿
妆靥是在面部进行加绘,而花钿是在面部贴画。
妆靥的原意是点于双颊的小纹样。孙机先生认为在汉魏时已有在颊上点赤点的化妆法,当时将这种赤点叫“旳”。《释名·释首饰》:“以丹注面曰旳。旳,灼也”。起初的面靥是在面部点上两个圆点,随着唐代的盛世华妆,面靥出现了更多样式,有形似钱币的“钱点”,形似花朵的“花靥”,还有形如小鱼、小鸭子的面靥。
斜红算是最为有名的一种,即用胭脂在女子两边眼角处各描一道弯弯的红线的妆饰方法。斜红属伤痕妆,据《妆楼记》记载:“夜来初入魏宫,文帝在灯下咏,以水晶七尺屏风障之。夜来至,不觉面触屏上,伤处如晓霞将散,自是宫人供用胭脂,名晓霞妆。”罗虬《比红儿诗》有“一抹浓红傍脸斜”一句。另说唐穆宗长庆年间(821―824),在京城妇女之间流行将眉毛剔除,“以丹紫三四横约于目上下,谓之‘血晕妆’”。
此外,赭面妆也可以看作是妆靥的一种。这种面妆来自吐蕃,在脸部两侧的脸颊上涂几道赭色,有三、四、五道不等,成为元和妆中的重要特色。
花钿,又名花子、媚子,施于眉心,即刘禹锡诗所谓的“安钿当妩眉”。孙机先生认为它的起源与佛教有关,此类圆点或许是模拟佛像的白毫。但其位置和形状均与花钿相近,或可以看作花钿的前身。它并非用颜料画出,而是将剪成的花样贴在额前。在唐代,花钿除圆形以外,还有种种繁复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