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富士康没有新闻｜一线
“一个依靠劳动密集的制造时代轰鸣而去，一个依靠智能制造的时代悄然成势。”
文/巴九灵
在郑州，从政府官员到乡镇青年，很多人对一个企业的信息是敏感的。与他们攀谈，总能听到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原因是：它每年至少影响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人的就业。
谁呢？富士康。
郑州富士康是富士康中国的最大厂区，已经有14年历史，坐落于原属新郑市、中牟县等地界、今郑州航空港经济综合实验区（下称港区）内。港区由河南省直管，不可小觑。
置身其中，处处是为富士康“服务”的痕迹：郑州海关在富士康厂区隔壁（今称新郑海关），高效通关；港区最热闹的小吃街——沃金商业广场被贴心地设计在富士康F区、K区以及富士康宿舍小区群之间；可以发现国资背景的“航空港投资”是富士康员工小区的开发商；厂区间设有地铁站，可直达郑州市区……
沃金商业广场
图源：小巴拍摄
这是小巴在8月中旬，赶到港区的一些所见。
8月上旬，富士康“回归”郑州的传闻，令无数人振奋。原因是：近两年，富士康不断加码投资印度的苹果生产线，迄今已超100亿美元，替代中国的意愿明显。与此同时，郑州富士康的员工数与河南手机出口量断崖式下跌。比如，今年上半年，河南出口手机1395.1万台，同比下跌47.4%。
“回归”份量究竟如何？小巴调研了十多位富士康员工及港区相关人士。
郑州富士康是回归了，但多少人是个问题
比较公认的是，用工高峰时，富士康郑州员工可以达30万—40万。在近十年时间里，用工高峰期的用工数平均可以达30万。而这几年开始下滑，直到去年只有10万人左右。
“去年，最多的时候也就10万人吧，那时候，大部分中心都往印度转移了。结果11月的时候，印度那边出了问题，强制这边加班。”
说这话的是在富士康工作了10个月的前富士康员工、二十出头的李康，此前做安全类的正式工、不用进车间，于今年5月份离职。
也就是说，10万—20万人规模的岗位在这几年内被取消了。
大巴中是新入职员工
图源：小巴拍摄
河南手机出口依赖郑州富士康，借助相关数据可以形成明显对照：2014年，河南出口手机7343万部，此后连年增长，2018年达到约1.26亿台的高峰，接着持续下滑，2023年为5761万台，同比下降了14.5%。
到了今年一季度，则为664万台，同比下降60.6%。或可与之呼应的是，一位本地司机对小巴说：今年春节左右，郑州富士康只剩下2万人。
由此推断，上半年同比下跌47.4%的河南出口手机数据背后，郑州富士康的工人数也是极为有限的。
至于本次富士康“回归”的份量，恐怕也不能高估。
小巴一行两人，在8月14日下午4点左右，抵达位于港区雍州路的富士康招募中心，骄阳依旧。
富士康招募中心
图源：小巴拍摄
距离8月4日“返费8000元，时薪26元”的新政，过去了十天。我们刚下网约车，便被拿着富士康员工工牌的中年人王刚迎到一块遮阴处。
王刚是一个富士康老员工，河南人，有十年资历，站在门口是为来应聘的懵懂青年提供快速通过网上面试的指导。
他像个老好人，带着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告诉小巴：“现在厂区上去10万人了，还再招4万人。”他还透露，未跟随团队前往印度工作，留了下来。
但可以发现，其催促“入伙”的意图明显：“一天能进来几千人，湖南、湖北、河北、山东、广东，全国各地都有，9月份机会就少了，我们都招满了！”据了解，厂区员工数计划达15万人左右。
王刚与小巴
图源：小巴拍摄
再配合他以下动作和小巴观察到的其他现象，可说明此轮“进人”颇为仓促：他要求我们在进行App视频面试时，谎称曾在富士康工作一年，因家中有事离职，他还提供了面试题答案给我们。
小巴还了解到一位近期入职的有耳疾的富士康员工，他是戴着助听器混过面试的，在工作过程中遭遇领导质疑后，对方并没有刷下他。
在第二天线下面试和入职体检过程中，可以发现：场地是临时清理出的；一对一线下面试环节被取消了；体检其中有一项抽血化验的环节，小巴要求不抽血，也顺利通过面试。
当天上午新入职员工的住宿培训群中，共有200人，当天晚上维持此数，第二天中午便解散了。若据此推断，一天进厂几千人或者一千人的说法，或是夸大的。
一些外围信息可以说明港区人气有了一定回升，但并没有太强的信号作为富士康“全面回归”的支持。
小巴拜访了厂区附近长安路的一个房东，她有一栋五层楼的出租房，隔出了三十多个房间，她表示目前只剩下了4个空房间，月租价格是300元—460元。去年以来，每个房间的租金降了100元。
供富士康员工消费的沃金商业广场的小吃街由近三十个餐车构成，常规餐车的年租金从去年34000元已下调到26000元，便宜了8000元；在主要的富士康员工小区豫康新城内，也建设了小吃街，但门店多已关闭。
小吃街的餐车
图源：小巴拍摄
目前富士康工资，是什么样的水平？
招聘人数是观察郑州富士康的一个视角，工资水平也不能不说。
众所周知，每年9月至12月，配合9月的苹果新品发布会，富士康会以较高的返费快速集结工人，这也成了大量外地工入职郑州富士康获取较高收入的机会。以今年盛传“返费8000元，时薪26元”的标准估算，做满三个月后，总工资在17500元—21500元左右。
但是，应该指出：很多人是被媒体、中介、富士康招聘员工“忽悠”了的，并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且不是简单享有的。
前述的富士康老员工王刚给我们按上了“老员工”的虚假身份，为的是快速通过App线上面试，结果到了线下面试便被打回“原形”，未有2021年1月1日后入职一个月经历的入职者均为新员工：签约返费只有7000元、时薪只有24.5元。
也就是说：只有特定时间内的入职经历且时长满足的员工，才可以拿到“返费8000元，时薪26元”。而实际上的薪资构成一般是：“签约返费7500元+500元的中介补贴，签约时薪25元+1元的中介补贴”。
“补费到时候把你拉群里，直接发红包。”一个富士康员工小区豫康新城附近的中介对小巴说道。据了解，一般是出名单后7个工作日内发放，发放时需要在职。
而类似小巴的新人，实际上占了应聘者的多数。“现在招的新人绝对超过60%，我估计明天的时候就有人跑了。”小巴在和多位新老入职员工闲聊时，听到了这样的话。
二十五岁的钱小梅与二十岁出头的钱小雨两姐弟是典型。8月15日上午的面试体检流程中，小巴遇到了他们。他们从河南南阳老家坐了五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第一次来到这儿。按照南阳那边的中介的说法是：最高拿7500元的返费，中介补贴500元。结果面试时发现“最高”只能拿7000元返费，于是着急地退出线下面试在门口打电话问询。
由于他们在南阳一般只能拿到4000元左右月薪，合计了一下，郑州富士康的工资仍然更有吸引力。多数人都是因类似的心态留了下来。
宿舍区准备分宿舍的新员工
图源：小巴拍摄
相较往年，今年的返费水平也没有竞争力。另一个二十出头的河南人章惠第二次来到富士康工厂做“返费工”。据她表示，去年的官方返费最高是8000元，还有一点老员工、奖金补贴。若论前几年，返费在10000元左右的则并不少见。
所以，“老富士康”们不以为然。前文提及的李康，是附近的新郑市孟庄镇人，如今就在距离富士康招聘中心三公里远的长安路上送外卖。
小巴见到他时，正是餐饮晚高峰前。他和一位同龄的女性伙伴有说有笑地打游戏，气定神闲的样子。
小巴问他，如今富士康大规模招聘，还想不想进？他兴趣索然，一是认为富士康员工“可累”，普遍平均月薪6000元左右，月薪7000元—8000元的则需天天加班。二是送外卖的月薪也有五六千块钱，胜在自由。
在港区，富士康仍然是用工数的“天花板”，此外的“用工大户”还有比亚迪、豫信精密电子、联创科技等。
对比薪资条件来看，提供返费的富士康仍具竞争力，但差距已不明显：比亚迪的月薪水平在5000元—7500元；联创科技的月薪水平在4500元—6500元；豫信精密电子不到6000元。
长安路上的外卖员
图源：小巴拍摄
人力密集时代已过，下一个“富士康”难觅？
由上，可以初步总结：目前，郑州富士康在员工数量、薪资待遇等方面的招聘力度，表明富士康的用工需求没有那么强烈。
这应了财新援引接近富士康人士的说法：今年只是正常的旺季招募，网络上流传的“苹果印度产能回归中国大陆，致使郑州富士康大规模招聘”不实。
与此同时，一些富士康员工及当地人士认为，郑州富士康不少生产线已经无人化。
“过去是需要人上人的，现在好多都使用了机器人，不需要太多的人，就需要有技术的。”一位富士康员工如此说道。
据了解，早在2021年，郑州科技园智能互联车间便入选世界经济论坛（WEF）“灯塔工厂”名单（即世界上最先进的工厂），原因是：生产效率提高了102%，设备综合效率提高了27%。
富士康科技园“灯塔工厂”内
机器人正在智能化生产
那么，当“全面回归”难以实现、无人化生产线渐成替代人工之势，这也意味着作为“用工天花板”的郑州富士康与作为“人口大省”的河南的传统关系面临转折。
值得一提的是，港区旧主角富士康正在褪色，港区另一重磅企业的“用工光环”则在凸显：2021年9月入驻港区、总投资500亿元的郑州比亚迪已初具规模。
郑州比亚迪厂区距离郑州富士康30公里。一位驻足比亚迪一期工厂北门前的供应商人员告诉小巴：“天天五六百人来应聘。”据他透露，比亚迪已建设有七期工厂，包括汽车零部件、整车、电池、电子产品等制造。其中，1—3期已经投产。
往两公里远的比亚迪招聘中心去：只见崭新的连排宿舍；大门口明显是集结不久的、用集装箱制成的二十来个小吃店；在招募中心楼内，一派嘈杂、人物失序的景象，全无富士康招聘流程的严密高效，以及束缚人的严控感。
比亚迪招聘中心
图源：小巴拍摄
据官方披露，郑州比亚迪被视为比亚迪产能最大、用工最多的整车生产基地。另有数据显示：郑州比亚迪投产之初的2023年，产值334.7亿元，生产整车超20万辆，生产动力电池及储能7GWh（吉瓦时）。
按照郑州比亚迪人力资源部门负责人在7月对《河南日报》的介绍是：现有3.6万人，满产后总用工将增至5万人。
也就是说：比亚迪短期内无法承载消失在富士康的10万人级别的员工。
需要指出的是，比亚迪员工为正式工，富士康的小时工和返费工的数量是高于正式工的（区别在于五险一金等福利的有无）。进一步可以说，比亚迪的入职门槛是高于后者的，而类似富士康这样提供了大规模、低门槛的就业机会是少有的。
比亚迪招聘中心
图源：小巴拍摄
还有一个被视为“富士康回归”的重要信号：富士康将在郑州的“老开发区”郑东新区投资建设新事业总部大楼，总投资约10亿元，以发展电动车、数字健康、机器人、人工智能、半导体和新世代移动通信等新兴产业。
当前郑州富士康扎根的港区与郑东新区相距几十公里。郑州富士康的未来投资重心已不在港区，不言自明。而总投资约10亿元较富士康在印度的100亿美元投资额、郑州比亚迪的500亿元投资额，显得平淡，可能提供大规模、低门槛的就业机会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尾声：主动或被动地走向未来
当多数人为郑州富士康的去留感慨时，很大程度是为当前经济背景下的低门槛就业机会锐减而忧，但从经济增速及规模而言，港区可能未必焦虑。
2023年，港区五项经济指标同比增速领跑河南，其中GDP同比增长13.1%；上半年，港区GDP为771.5亿元，同比增长14.5%，依然领跑全省。放在郑州市中，则居全市第2位，居郑州开发区排名第1位。
港区用工似乎盛景不再，经济数据却仍然强劲，原因何在？一个不难推测的形势是：
一个依靠劳动密集的制造时代轰鸣而去，一个依靠智能制造的时代悄然成势。
可以发现，港区的人们也或主动，或被动地迎合这一趋势。
一位在部队干了三十年，接近港区政府的退休人士向小巴透露，近两三年内，他已经购买了26套港区的房子，从70平方米房到140平方米不等，家也从郑州市区搬到了港区。
他看好港区的长期发展，基于以下多个方面的逻辑：
核心在于：港区政治定位高，是唯一国家级航空经济实验区，管辖面积达747平方公里，媲美774.32平方公里的郑州市中心城区城市建成区面积。
郑州航空港经济综合实验区管理委员会
图源：小巴拍摄
其次在于：产业发展势头强劲。一方面是，基于印度劳动力素质、加班意愿不足、基础设施落后等因素，印度生产线在较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成为富士康的产能依靠，郑州富士康仍然是港区主要用工、产能供应企业。
另一方面是，看好“目标千亿级产业集群”的港区新能源汽车产业，比亚迪、吉利、创维等落户港区的车企大有可为。
其他在于：高等教育的基础设施的完善，未来可期。比如，港区“大学城”即将拔地而起，规划有河南电子科技大学、郑州航空航天大学、郑州财经学院、郑州财税金融学院、郑州工程技术学院等高校。
另一位房子买在港区北部、五十出头的本地网约车司机讲了他的故事：2016年买的房子，价格是8000元一平米，现在已经跌了2000元一平米。
当初港区最早落地的那一刻，他觉得做生意的机会来了。曾从事过家电连锁创业，在省内开出了五六十家门店，可最终赔了回去。
眼见着近几年，房价下跌，许多小区和门面被空着，大量投资客折戟于此，自身能力与认知落后于新技术时代……但他倒没有放弃对未来的向往。
“你看郑东新区现在多富有，当时大家都说是‘鬼城’”。
*文中所有人名均为化名
主编|何梦飞|图源|V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