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篇背后的孤单

2024-10-04 15:36:22 - 北京晚报

诗篇背后的孤单

▌胡晓舟

乍一听到《扬兮镇诗篇》的书名,有些讶异,感觉这不大像一部长篇小说的名字。然而,当读完后,深感这个书名可能是最贴切、最合适的。

小说从大雨中的小镇,一对母女走进寂静的照相馆,摄影师赵国良师傅为小女孩拍摄了一张黑白两寸单人照开篇,讲述了这个小女孩丁晓颜的故事,如诗如画。在萦绕着栀子花香,日子似乎比别的地方多出一天的小镇上,丁晓颜青春绽放,和昔日的同学张咏萌发了美丽、纯洁的爱情,孕育了可爱的新生命。但是,滚滚红尘中没有桃花源,外界的风疾雨骤,内心的万般辗转,张咏奔赴远方大展身手的渴望和丁晓颜专注烧饼店一餐一饮的淡泊相持不下,在相守、动摇、挣扎、放弃的诸种博弈中,终究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丁晓颜身故,张咏手握那张已斑驳模糊的黑白照片与爱人阴阳相望。但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不只是笼罩着淡淡忧郁色彩的爱情之歌,更是映照着你我内心的人性诗篇。

“老家方言,称故事为白话。这个所谓的‘白话’,是要用来‘讲’的……不求深刻、宏大,但求恳切、晓畅……要让人听得明白,听得有兴味。”作者忠实、完美地实现了自己的叙事主张,语调温文,叙述冷静,文笔简练,生动流畅,寥寥几笔,这个浙西小镇的地物样貌、人物的说话声气宛然如在眼前;且举重若轻,蕴时代变迁、社会风气的消长于日常生计、男女痴爱的人间烟火气中,徐徐展开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始的三十多年时光中小镇的“慢生活”。一方面,丁晓颜一家三代,张咏和母亲张瑛,江文泉、苏冬丽夫妇,照相馆赵国良师傅……他们的性格、人生经历和思想变化莫不与大时代息息相关,体现出三四十年来社会发展各个阶段的特征和风貌。这使得作者的“恳切、晓畅”叙事具有了更高的可信度,让读者产生了认同感和代入感。另一方面,作为虚构艺术,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当然不是时代的传声筒和概念的注脚。岁月流变中,怀抱各自的理想和愿景,负有各自的创痛和忧伤,在各自生活轨道上迤逦前行的人们演绎了纠结不清、欲说还休的爱恨情仇。在这些性格独特、呼之欲出的人物历尽劫波,从强烈冲突、纠缠到最终时过境迁,终于释然,体会到新的人生况味的过程中,小说具有了超越一时一地,直指人性深处的深刻力量。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说,文学是建立在对自我之外每个他者的温柔与共情之上的。这是小说的基本心理机制。温柔是人格化、共情以及不断发现相似之处的艺术。温柔是对另一个存在的深切关注,关注它的脆弱、独特和对痛苦及时间的无所抵抗。在这个意义上,“诗篇”具有引发读者共鸣、共情的力和美,让我们发现和关切他者,也令我们反观和反思自身。

小说的女主人公丁晓颜美丽、善良、懂事,却木讷,读书奇笨,甚至只能到乡下中学读初中,和不但漂亮而且读书成绩优异的姐姐丁晓虹相比,更在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的家庭中备受冷落和嫌弃。镇上的人也觉得她是一个“傻子”。看似对丁晓颜也很冷淡的奶奶却说,长性的人哪有傻子啊。又说,我这孙女可不傻,就是心比脑子大。

的确,丁晓颜对事认真、执着、倔强,处世温和、宁静、开阔,从来没有嫉妒、愤恨和戾气。姐姐考上华东师大的录取通知书令全家欢腾喧闹、欣喜若狂,无人理睬的丁晓颜向姐姐道喜后,越想越伤心以至于噙着眼泪去找奶奶的原因,竟然是懊悔自己平时跟奶奶学得不够,想给姐姐做一顿好吃的都办不到,不晓得晚饭怎么做才能和往常不同。

丁晓颜先后无微不至地照顾、伺候并送走了重病的奶奶、外公和张咏的母亲张瑛,哪怕张瑛开始时并不认可儿子和丁晓颜的关系,她临终前却和丁晓颜心意相通,认可了晓颜。当镇上的闲人、混混们调戏、欺辱精神失常的昔日教师姚迎春时,丁晓颜挺身而出,挡在姚迎春身前,呵斥他们,并勇敢地为因砖拍混混而进了派出所的张咏作证。

初中毕业后,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甚至是一反常态的连日哭骂,丁晓颜执意不和开诊所的父亲学习牙医,而和外公胡运开学做烧饼,出色地传承了外公的技艺,并开了自己的店铺。她和张咏彼此深深相爱,面对一心要带着自己去大城市创业的恋人,她坚守留在小镇的本心,宁愿面对因未婚先孕而遭遇外界的恶意和羞辱的压力也无意用腹中的胎儿逼婚,只对张咏说:你在外好好做,不用担心我。

丁晓颜“将女儿抱坐在腿上,抬眼望向寂寞无垠的星空——如此浩渺,又怎能分辨得出哪里是穷荒,哪里是中心?”内心的所欲所求就是自己的中心,自己认定的路就不是穷荒。在仁厚、正直、勇敢、宽容等美好的品质之外,丁晓颜无视世俗,不畏独行,自在、淡然、专心、务实,始终如一地以初心和本真处世,才是她最可贵的地方。她不幸意外身故后,曾和她几乎母女情断的胡美兰有时在厨房烧菜,会没来由地扔下锅铲,双手撑住灶台,哭个不止。丁晓颜之死,美的毁灭,此时仿佛才令人痛楚到极点。

退休后,胡美兰在老年大学讲授古典诗歌,她说:“我们总以为唐代是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可是翻开《唐诗三百首》,每一首都很孤单。”小说至此戛然而止。丁晓颜是孤单的,她深深掩藏自己的孤单,按自己的本来意愿生活。我们每个人也都是孤单的,我们如何自处和处世?不只是爱情,不只是人生,“诗篇”直抵我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之境。

今日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