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的鄙视链?住不进宿舍只能租房,专硕生:踏入社会第一课,从这次选择开始
接到复旦大学硕士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李方玉的内心是激动且复杂的。
作为专业型硕士,他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无法住进学校,只能在学校周边租房生活。
“无宿舍时代”早已闯入大学。
一年一度考研季,“多所高校明确不提供宿舍”话题再次登上微博热搜榜,引发网友热议。据悉,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多所高校在2024年招生简章中明确表示,专业型硕士研究生原则上不提供住宿。
出现宿舍不足的情况大多在寸土寸金的一线城市。部分高校尝试以社会化住宿取代校内住宿。
短期内,床位“僧多粥少”的局面并不足以缓解。
专硕们徘徊在租房“打工人”和学生身份之间:有人租住在没有窗户的公寓,自称“上学像社畜上下班”;有人因模糊条款和房东争执,用举报威胁才顺利退租;还有人因为学费和高昂的生活成本,万般纠结下放弃了北京大学专硕项目录取资格……
在多数人眼中,学校是白塔,承担着公益性和教育性的双重责任。但对住不进宿舍的专硕生而言,租住在外,意味着进入新的夹层——读研不再是“上岸”,而是社会化的开始。
“在名校和上岸可能性综合考虑下的最佳选择”
在读研前,马平平就给自己两年的研究生生活算了一笔账。如果选择不提供住宿的名校专硕,两年内学费加生活成本至少要15万元;如果选择另一所高校学硕,能省下一半。
其中的差别,在于专硕无法提供校内住宿的租房费用。
金钱成本和名校光环被摆在天平两端,孰轻孰重?她向父母坦言了两者的差距。尽管父母表示可以支持,但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会让我感到愧疚”。
万般纠结下,她选择了读提供住宿的学术型硕士。
马平平还是幸运的。更多人选择专业型硕士,是被压力裹挟下的无奈之举。
“在名校和上岸可能性综合考虑下的最佳选择”,这是汤雯琪选择专业型硕士的理由。她就读的复旦大学,自2019年起就不安排专业型硕士的校内住宿。
据她介绍,复旦大学研一新生可报名抽签学校提供的校外公寓住宿,每年住宿费为1600元,若没抽中或放弃资格,学校也将提供每月800元交通费,一年发放10个月。
并未抽中的汤雯琪只能开启租房生涯。为减少成本,她与三位同学合租在学校附近50平方米左右的复式公寓,算上水电,平均每人每月的支出在1500元左右。
她总结,复旦大学专业型硕士在住宿上每月的平均开销在2000元到4000元,学校的交通补贴为一年8000元,国家补贴为一年6000元,并不足以覆盖住宿开支。
为了平衡实习和秋招,研一暑假,汤雯琪换去了学校和公司距离相对平衡的一间公寓。那是一幢三层楼房的阁楼,没有窗户,每个月的租金是4400元。
“没有窗的房间是听不到雨声的”,汤雯琪发现自己丧失了对时间和天气的把握。
刚好卡在秋招的节点上,小屋也成了测评和面试基地。“有些公司的测评需要在固定时间内完成,同住人还没有睡醒,我就在微弱的台灯灯光下,蜷缩在角落里完成测评”。做完测评,抬头看看四周,没有窗户的房间依旧一片漆黑。最终她搬出了这个阁楼。
对大学生来说,宿舍不仅提供了落脚的空间,更是与学校的某种连接。脱离宿舍,意味着离开学校所建构的舒适空间。争执、苦恼和安全问题随之挤压着专业型硕士。
由于无法与邻居和平相处,研一暑假,李方玉决定搬出公寓。
专硕学制短,课业任务重,他通常在晚上11点左右回家。公寓隔音不好,只要一走上楼梯,邻居就会被吵醒,随后传来敲墙的声音。
回到房间也一样。书桌不平稳,李方玉每次把电脑放上去,总会发出碰撞声。他提心吊胆,生怕敲墙声再次出现。
矛盾在某一天终于爆发。晚上11点,李方玉躺在床的另一侧,蒙在被子里打电话。这次,邻居不再敲击墙壁,直接走到了他的房门前,用力敲门。
李方玉担心吵到更多的人,只能反复告诉他:“如果你再敲,我就报警”。
居住环境的不确定性只是一方面。作为变量,住宿也影响着专硕们的更多选择。
几个月前,汤雯琪拿到了一家心仪公司的实习留用名额,要求她去杭州实习三个月,根据表现决定是否正式录用。
“如果我去另一座城市,一方面要考虑租房,另一方面上海的房子没有到期,转租、安置行李都是麻烦。”
汤雯琪纠结了两周,最终还是放弃。“如果我有学校宿舍的话,可能就会去了。现在我无法说服自己付出这么高昂的成本,我其实也不知道,如果去了新的城市,三个月后上海的房子到期了,我又要去哪里。”汤雯琪说。
长期住在校外,汤雯琪形容“每次去学校都像上班通勤的社畜一样”,没有上学的感觉。“明明专硕和学硕都是全日制,为什么我读出了一种非全日制的感觉?”
专硕继续扩招学生们开始接受:学校宿舍不再是必需?
可专硕还在扩招。
2023年12月19日,教育部在新闻发布会上发布了《关于深入推进学术学位与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分类发展的意见》。其中明确指出,未来发展中将会进一步提升专业学位研究生比例。至“十四五”末期,专业学位研究生招生规模将扩大至硕士研究生招生总规模的2/3左右。
2017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报考人数中,专业型硕士占比首次超过了学术型硕士。
扩招的大趋势,意味着专业型硕士的上岸难度低。目标是知名院校的学生们,一开始就明确租房和生活需要付出的成本,但是心态上还没有完成转变。
被录取后,于宸就开始计划租房。学校附近有两所公寓,大部分住在校外的同学都居住于此。两年半的研究生生活,于宸在两间公寓分别租住了一段时间。
于宸本人的租房体验并不算差。但对他来说,租房并不是简单的个体问题,身边对租房的抱怨声不断,于宸想:怎么才能解决大家的问题?
他开始尝试打破困局。2023年8月,杨浦区“金点子”征集大赛开赛,比赛征集青年群体对于杨浦区发展的意见。于宸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着手筹划一个“提案”。
此时,于宸刚搬入第二家公寓,这家公寓属于创新社区,学生能享受八五折优惠,每月租金4000元。
但他发现,该社区有更便宜的租房渠道,只是不面向学生开放。
社区有一部分房源和学校合作,理论上可以去学校总务处申请,但因为很多教职工也在申请,租到的概率很小。附近几个社区内有公租房,但学生群体无法提供在沪工作的劳务合同,没有租赁资格。
一边是空置的房子,另一边是租房需求旺盛的专硕群体。如果能由政府牵头与学校合作,提供证明渠道,让学生能以较低价格租到安全便捷的房子,学生也能更专注科研和学习,也会更有意愿留在上海工作。
在于宸看来,这是一种双赢。
那段时间,于宸四处询问,收集了身边50余名学生对租房的建议,他的想法得到了众多支持。
于宸发现,选择就读专业型硕士的学生,对租房成本有一定预估,若能降低房租,同时住进安全方便的房子,不少住在学校提供的校外公寓的专业型硕士,也愿意承担这个成本。
最终,于宸的建议入围了最终投票环节的20条金点子。他领到了一个小奖品。
领奖路上,于宸想:建议要多久会变成现实呢?
然而最终,他发现,提案“没有别的后续”。
他猜测,因为没有进入“前6”,方案也因此没有得到更多的曝光。
虽然很低落,但他最终接受了这个结果。同学们也一样,似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学校宿舍不再是必需品。
宿舍难题,归根结底是后勤问题。两难的是,高校也“自身难保”。
追溯到我国高校办校初期,极强的公益性决定了寄宿制教育的基础。教育人才稀缺,为了满足各地而来求学人的需求,尽可能减少对学术的干扰,高校基本都会提供校内住宿。
但近年来,校园扩展的速度远追不上专硕扩招的速度,校内住宿也被打上越来越多的“限制标签”。
南京大学研招办表示:“近三年专硕都是不提供宿舍的,大部分专硕都没有,如果报考的专业在苏州校区的话可以住宿舍。”北京大学也是一样的口径,“招生简章里写了就是不提供,一切以官网为准”。
针对“两难”的处境,高校方也一直在探索解决方案。
复旦大学自2019年不再为专业型硕士提供宿舍后,提供了抽选制的爱久公寓作为选择。
复旦官方网站显示,该公寓为学生自主向社会运营方申请入住、签订租用协议、APP付费缴费,学校对爱久公寓实行学生生活园区管理。校外公寓能够提供1400张左右的床位,大多是四人间上下铺,价格在1100-2200元之间。
招生简章中提及,“学校协同相关院系努力拓展校外住宿资源,协助全日制学生以社会化方式解决住宿需求”。
华中科技大学的专硕住宿政策则更有针对性。据该校研招网,自2021级开始,全日制非定向专业学位硕士研究生提供一年校内住宿,第二年则由各院系和实习实践单位协调解决。
高校推进社会化改革,尤其是学生在校外租房,在我国一直颇具争议。在欧美等发达国家,大学普遍不为研究生提供住宿,而只是提供基本的教学服务。
对于本科生来说,可以选择低年级在校寄宿、高年级自行租房的方式——寄宿教育对本科生适应大学生活、融入大学文化、传承大学精神有重要作用,但也只是文化与交通层面的教育——两者的费用相差无几,甚至学校更贵。
早在2018年,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就曾就“专硕住宿困境”表明自己的态度。
自上世纪80年代起,我国就开始推进高校后勤社会化改革。从1985年颁布的《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到1988年颁布的《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明确提及“争取3-5年内大部分地区实现高校后勤社会化”。但事实上,寄宿制教育改革在中国并没有顺利推展。
熊丙奇进一步提出,建立现代大学,需要明晰大学的责任,对于不应该由大学承担的责任,应该进行剥离。对于研究生应结合城市具体情况,由政府提供公租房、廉租房,由研究生自行选择,这样不仅能解决学校的负担,也能避免研究生租房成本的增加。
专业型硕士进入“无宿舍时代”,在2018年前已成趋势。五年时间已过,学生们的心态也正逐渐由排斥到接受。
来自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李悦认为,这是一场各有利弊的豪赌。“床位在这个体系下优先给学术型硕士,或只给学术型硕士不给专业型硕士,这也是选之前知道的。”
她还没有开启自己的研究生生活,但对独立住宿这件事很期待。“可以有更多自己的个人的空间,而且可以提前体验真正融入社会的感觉”。
“有些人可能会很注重自己的权益,尤其到大学之后,我发现这些人更多了”,但她觉得,这更像是对自我认知的迭代,“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潜力,增加一些新的认识”。
其实,踏入社会的第一课,从选择专硕时已经开始了。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所有采访对象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