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着是美丽的 天涯归客陈学昭
转自：嘉兴日报
■张嫣
1957年的夏天，趁着母亲陈学昭匆匆忙忙挤公交车出门的空隙，16岁的亚男从母亲书架上取出《工作着是美丽的》开始翻阅：
在通到东海的一角，钱塘江边，有一个恐怕是浙江省里最小的县城——海宁。离城北约有三里地的名唤高家弄的地方，有一座五楼无底的院子……院子的后面是一条通到杭州和上海的河流……院子的前面和左边是望不尽的无垠的桑地……你看那从远而近的潮头，多么威严，多么雄壮，多么神速！上面站着伍子胥，他的眼睛因愤怒而暴了出来，还像当年直谏昏君的时候一般……
书还未看完，亚男的泪就止不住地滚落，在这个只有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家里，过去她总觉得不和谐，令人想要逃离。在聚少离多的往昔岁月里，她从未和母亲互相打开心门。如今，当她终于打开母亲的书本，那扇谅解的大门也随之敞开。
陈学昭在自传体小说中描述的海宁，即是如今的古城盐官，小说中的高家弄即是北门外的陈家埭。旧时，老人们总爱谈论乾隆下江南到海宁陈阁老家的故事。
1919年五月，陈学昭14岁那年，五四运动的狂潮由北卷向南，盐官城里亦是沸水扬天。手执旗子的男女学生排着队走向城隍庙。“打倒卖国贼！”“取消二十一条”“抵制日货！”……陈学昭和同学们高呼着口号，激昂地走过。两旁的人顿时严肃起来，有些商店里的青年学徒，跟随着学生的队伍，一同走去。社会各界纷纷响应，商店开始罢市。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杀人犯的头颅被悬挂在了城门上，但老百姓和青年学生却并不害怕，包括陈学昭，她每天从陈家埭到县城上女子高小读书，要从这城门经过两次。
陈家祖上是河南潢川人，逃灾荒来到浙江。父亲陈典藏是清同治八年（1869）的秀才，毕生从事教育事业，曾任海宁州小学堂学监。父亲很开明，反对清朝卖国政府，反对女子缠足穿耳。陈学昭生于1906年4月17日，原名陈淑章，上有四个哥哥。这是一个“极多的温柔，极多的爱，极端的刻板，极端的单调”的大家庭。
七岁那年，父亲留下“要给妹妹读书”的遗愿后撒手人寰，在哥哥们的严厉管教和母亲的呵护下，陈学昭慢慢长大。这年，哥哥们送她进了村中的私塾，两年后进入县立初等小学。家中有很多藏书，哥哥们却给她定了很多清规戒律，准许看的是《史记》《资治通鉴》《昭明文选》等，《红楼梦》《西厢记》《儒林外史》等是不被允许的。还好有母亲的帮助，陈学昭才偷偷地看了。
陈学昭思想上的启蒙老师是大她七岁的四哥斐章，他从杭州的学校带回《新潮》《新青年》《托尔斯泰传》和《易卜生传》，她不爱与亲戚家的女孩谈论镯子、项链、戒指、衣服……作为最小的妹妹，有时却像战战兢兢的小绵羊，她对自己卑微的处境是敏感的，但只能用倔强和缄默来反抗来自成年男性的专横与对女性的轻视。
哥哥们相继成家，大家庭更为复杂。母亲摔坏了身体，只能终日困在床上，常泪眼盈盈地默对着她。她是孤独的，最亲密的伙伴是书本，她的个性也渐渐明确起来：天真、爽朗、快乐，敏感而又憨直，却不爱多说话。她有那么炽烈的热情，而那双像海一样深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时刻在找寻什么出奇的东西。
除了书本，她还有两个最好的伴侣：大风琴和海。没有人与她说话时，她可以弹着那些轻快或者忧郁的调子，倾诉她的快乐和孤独。假如还是心烦，她就去南边钱塘江边独步，披襟当风。
大海周而复始地展现在她面前：宁静时，那细细的水声好像人们的密语，温柔、深沉、浩阔而又宽大。轰隆的声音起来时，海的波浪就从东边卷起，是那么雄壮、激奋。海潮过去时，却依然有着余威，海水好像那角斗家手臂上的青筋，一条一条凶狠地暴露着，又好像绞在一起的无数根铁索。
心随着变幻的海沉思着，想象着自己那勇敢的海鸟，时而冲破天空，时而钻到海底，她想探索那些秘密。后来，她去过更多无边无际的海，她躺在远离母亲、远离祖国的甲板长椅里，忧愁而惆怅地想起这片熟识而又亲切的海，想要听那隆隆的涛声。
现在是1920年，15岁的学昭离开了这片海，离开了陈家埭。最先去的是南通女子师范学校，两年后转去上海爱国女学文科，她的同学里有张琴秋、陈竹影、季湘月。通过张琴秋，她又结识了孔德沚和茅盾，很快加入“浅草社”。1924年，18岁的她以“学昭”之名凭《我所希望的新女性》获得上海《时报》征文第二名，闯入文坛，认识了主笔戈公振。
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女孩，在大部分女性“当主妇、理家政、生育子女”的时代，却清醒意识到争取女性的独立和自由，是这个新旧过渡时期新女性的使命。她列举了新妇女的条件，包括人格、学识、女性事业和婚姻家庭问题，初入文坛，即奠定了其对女性的关注和思考的基调。
此时，迎着五四运动的晨光，从幽暗的历史隧道里走出了第一批现代女作家群，女性在文坛上不再缄默无声，然而大部分女作家如冰心、石评梅、冯沅君等都集中在北京。陈学昭从时代的潮流里，吸取理性启蒙的精神食粮，在南方的古城和十里洋场间，从女性漫长的沉睡中率先苏醒，娜拉的名言：“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也成为她的精神宣言。
陈学昭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文化事业，共留下三百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和译著。有学者称她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坛里“唯一一位集‘五四’作家、留法作家、解放区作家、新时期作家于一身的杰出女性”。
一个夏雨细密的日子，我站在盐官北门外的陈家埭，仰望陈学昭故居破败的院墙，四壁颓败的灰白，围住一方早就丢失屋顶的家园，葱绿四下疯长，绵密的雨丝悉数砸落在身上。或许这样的雨也曾落在学昭小小的窗前和寂寞的廊下，哥哥们在欢乐叙谈着过去，母亲撑不住酣睡了，她低首专心在《红楼梦》里……青烟似的家园旧梦，后来也是她天涯孤旅中一点残痕，一丝慰藉，像云海里的河山，憧憧的影子，伴她走过漫长的人生。
陈学昭故居
陈学昭家门口的平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