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的外孙

2024-07-04 08:01:09 - 媒体滚动

转自:邯郸日报

邯郸的外孙

邯郸的外孙

韩鹏

“人间变幻兴亡,残垣痛定,英雄泪,奋我弘毅自强……”一曲秦腔让人血涌,也让人断肠。

马蹄橐橐,甲戟森森,杀声震天,伏尸盈野。电视剧《大秦赋》开场便是恢弘豪阔的战争场面,以令人震撼的声势开始秦国一统山河的历史壮举。

时在公元前259年,长平之战的第二年,秦派王陵挥大军进攻邯郸。赵孝成王折节以待士,平原君散家财赏士卒,编妻妾入兵伍,赵国上下同仇敌忾,在廉颇率领下顽强抵抗,邯郸城终于固若金汤,岿然不动。

王陵围邯郸不克,秦国决定再征白起为将,遭白起拒绝之后,秦昭王于次年派王齮增兵代之,又以郑安平为将率另一路秦军,会战于邯郸城下。

35万秦军将邯郸城团团围住,势在歼灭。城里城外,攻防激烈,惨酷无比。较之当今世界俄乌对决撕扯的马里乌波尔,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为史上著名的邯郸保卫战。

【一】

就是在这一年,一个孩子出生在邯郸。

他因生地赵国,故名赵政,离赵归秦之后改名叫嬴政,再之后,他就叫秦始皇。

因身份过于特殊,于这个刚刚临盆的孩子而言,可谓杀机四伏,危在旦夕。

因为其父不是别人,而是作为秦国人质,正被扣留在赵国的秦昭王之孙——异人,也叫子楚。其母,便是为自己经商伟业而大义灭私情的吕不韦所献的赵国美女赵姬。

子楚是个苦孩子。“子楚,秦诸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其父安国君是秦昭王的次子,而安国君的孩子有20位之多,“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子楚为秦质子于赵。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史记·吕不韦列传》)

家里秦国不疼,外面赵国不爱,子楚当时的处境,尴尬至极,里外受排斥,左右不待见。诗经里说“狼跋其胡,载疐其尾”,说的就是他吧。

赵国人怎么可能喜欢上他,待之若上宾?

此时,虎狼之秦正大龇獠牙,舞爪扬颈,咆哮邯郸城下。

秦国兵围邯郸,城上城下绞肉机一样厮杀,双方叠尸而战,浴血而斗。“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啼泣相哀,戮力同忧。”因为楚、魏两国救兵迟迟不至,邯郸城险象环生,已岌岌可危,随时都会破防,有城溃国灭的可能。

而比邯郸城更危险的,就是这个刚出生在邯郸城里无知无畏的孩子,以及在其身旁唉声叹气忧心忡忡的父母。因为此时的他们最知道,什么是命若飘萍,什么是命悬一线。

人质是干什么用的?肯定不是美酒佳肴请来当大爷供奉的,而是往日温情脉脉中缔结的合约突然被撕毁,狰狞的战车相碰撞之前,以头颅落地来供质押方祭旗,供持有者泄愤的。

事实上,赵孝成王已经将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投向了异人。《史记》说:“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赵政的生命长度的确让人不乐观。

也许是生发于赵孝成王内心的不屑,也许是来自他道义上的怜悯,或许是来自邯郸城中闾里豪右的赵姬父兄的斡旋,抑或还有大贾吕不韦的金钱在起作用,直到邯郸保卫战胜利结束,提心吊胆的人质一家安然无恙。

抱着“吾门待子门而大”投资执念的吕首富,在邯郸保卫战结束后,又豪掷六百斤金贿赂守城官吏,使得异人逃出邯郸,跟随兵败的秦军返回秦国。

婴儿赵政与其母赵姬依然留在邯郸姥姥家,款度属于他的童年。

又是在吕不韦一系列的周密策划与金钱开道中,回到咸阳的异人脱颖而出,成功被安国君立为适嗣。公元前251年,异人被立为秦国太子,赵孝成王派人护送赵政母子归秦。

好义而殷勤的赵国人呐!

公元前306年,赵武灵王派人护送为质于燕的秦公子稷回国,这就是后来屡屡攻打赵国的秦昭王;这次是赵孝成王又护送赵政返秦,不会再上演农夫与蛇的故事了吧。

从城中街一路向南,启程前往咸阳的路上,8岁的赵政可曾频频回望邯郸,这个他出生并成长的童年故乡?

回望是应该有的,但回望的眼神是眷恋和不舍,还是怨毒与阴冷?

【二】

嬴政,于公元前246年践祚。

宏大的登基场面,威赫的受拜礼仪,对于一个13岁的少年而言都显得陌生而恐惧。群臣山呼万岁的声浪,宫廷武贲森严的刀戟斧钺,这些权力的象征,此时也构不成尚属少年的新一代君王的心理身份认同。

但这个孩子却过早有着一双如同鹰隼一样深壑莫测的成年人眼睛。

心理学认为,孩提时代所经历的恐吓担惊、含辛茹苦、寄人篱下、冷嘲热讽,都会扭曲人格,变异思维。让这个孩子在未来的成长路上越来越异于常人,变得精神阴郁,心态扭结,性格偏执,始终充满仇恨与暴戾。

《史记》通过尉缭的实际观察,为嬴政画出了一副精准的肉体与精神肖像:“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嬴政似乎很早就晓得了他的身世。《史记·吕不韦列传》载:“吕不韦娶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悦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

《资治通鉴·周纪五》载:“吕不韦娶邯郸姬绝美者,与居,知其有娠,异人从不韦饮,见而请之,不韦佯怒,既而献之,孕期年而生子政,异人遂以为夫人。”

司马迁与司马光共同认为,赵姬在成为子楚夫人之前,已被吕不韦所娶,并暗结珠胎,有孕在身,这个孩子就是嬴政。

一双阴森的少年眼睛始终在盯着这一切,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犀利、阴毒,这让此时贵为秦国亚父、文信侯的吕不韦不寒而栗。

他想到了全身而退。“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以猛男嫪毐代己,远离了太后赵姬,他以为他远离了祸端,金蝉成功脱壳。

公元前238年,秦王嬴政及冠,佩剑,坐朝亲政。他几乎是带着一腔隐忍了太久太久,从孩提记事起就已燃起,并愈燃愈烈的怒火,走上他的权力宝座的。

果然,他很快以造反为名,夷嫪毐三族,杀太后与嫪毐所生两子,又迁太后于雍,免除吕不韦相国职务,罢归封地河南。

秦始皇随后向赋闲在家的吕不韦写了封意味深长的信。在信中,嬴政反唇相讥,明知故问:“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而享封河南食邑10万户?你又和秦国有什么亲缘关系,竟然号称我的仲父?

为秦庄襄王、秦始皇父子倾心保全、铺路、挖井、担水的吕不韦,最后没有一句申辩。因为他知道秦嬴政明白一切,而且正因嬴政明悉所有,所以才对自己更加厌恶与敌视。

耗尽一生财力、智力、精力,亲手托举赵政至帝座的吕不韦,死于非命。属于他的理想大门冰冷关上。

公元前228年,秦破赵,虏赵王迁。

攻灭赵国后,嬴政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从咸阳来到邯郸。

他不是来故地重游,也不是来寻找儿时记忆,更不是来寻根问祖。他来去匆匆,回到邯郸就是为做一件事,为姥姥家复仇。“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阬之。秦王还,从太原、上郡归。”(《史记·秦始皇本纪》)

他姥姥家与多少人有仇,此仇又是何等不共戴天?让这个幼年就离开的外孙愤怒至此,亲自来带兵坑杀?

为姥姥家复仇,只是一个牵强的借口。

以报仇的名义,让姥姥家邯郸城所有熟悉自己出生史的人统统钳口。最便捷的做法,就是让他们集体死去。

其实不光是后世史书记载,即便在嬴政生时,有关他的身世问题就已盛传。异人的另一个儿子,嬴政的弟弟成峤在屯留反叛时,高喊的口号就是嬴政不是秦国嬴姓血统。

如此看来,嬴政在秦军打下邯郸后,立刻千里迢迢赶赴邯郸,为的就是杀人灭口,防止“谣言”四散。但这种“辟谣”的方式不但粗暴血腥,而且也很拙劣。你看,《史记》《资治通鉴》不都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那个“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姥姥家,那个“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的姥姥家,那个盛放着所有人美好童年记忆的所在,于嬴政而言不存在,姥姥家对他来说,是个永远讳谈的禁忌。

他只相信他是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创立者,却没勇气承认他是邯郸的外孙。

但不管他如何抵触,拒绝承认,邯郸都是他的出生地,是他姥姥家。

司马迁很有意思,他在《史记·秦始皇本纪》开篇即广而告之:“秦始皇帝者,秦庄襄王子也,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

【三】

其兴也勃也,其亡也忽也。

从嬴政公元前221年扫平宇内、一统六合,到公元前207年子婴系颈以组、降轵道旁,大秦帝国只历短短15年,于秦始皇刚死3年之后,便訇然倒塌,土崩瓦解。

嬴政自我耽想的“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也成了最大的笑话。

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感叹:“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贾谊在《过秦论》中设想:“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

二人都将秦国灭亡的原因归于秦二世的残暴政策,这当然没错。但他们没有看出,造成帝国政体残暴乖戾的,前台是胡亥,胡亥背后还有一双手。

正是这只重要推手,居心叵测,苦心孤诣,坚韧而努力地一点点扭转大秦帝国航舵,让这艘巨轮在夜幕中向着冰山全航节前进。

从咸阳走向邯郸,于嬴政讲是复仇;从邯郸走向咸阳,于这个人而言也是复仇。那是属于邯郸的另一个幽邃历史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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