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健评《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一些探索，一些真相
《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增订版）》，[英]马修·雷斯托尔著，李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309页，88.00元
中国社科院拉美所谭道明老师组织的“真读书”读书会活动，有两期活动的主题是我去年（2022年）翻译的一本小书《阿根廷迷思》（Mitomaníasargentinas），活动中聊到了决定翻译这本书的原因以及书名的翻译问题，实际上这两个问题是彼此联系的。原书的书名由两个单词组成，形容词“阿根廷的”问题不大，关键就在于“mitomanías”这个词，它与此书的内容是有呼应关系的，作者在那本书里列举了阿根廷的数十个“神话”，并一一加以揭秘和驳斥。此处的“神话”指的是众所周知、流传甚广但又不尽真实的传言。西班牙语中的“神话”一词为“mito”，恰好与表示“……癖”的后缀“-manía”组成了书名中的关键词。因此在翻译该书书名时，我们也的确考虑过《阿根廷“神话”》的译名，但终怕引发读者误解，遂改用“迷思”一词，既指阿根廷人对自己的迷思（“神话”产生的根源），也指外国人看待阿根廷的迷思（“神话”造成的后果）。
至于为何决定翻译那样一本书，是因为其中的两个“神话”打动了我：“拉丁美洲就是马孔多”和“阿根廷是欧洲国家？”。这两个“神话”都是我们在学校学习时便已生成的刻板印象。如今的我作为拉美文学的研究者，自然已经明白《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不能代表拉丁美洲各个国家在各个时期的样子，可对于后一个“神话”，我却依然只留有十数年前精读课上老师半认真半戏言的讲解：“阿根廷人都认为自己不是拉美人，他们觉得自己的国土是从欧洲掉落到南美洲的……”了解“神话”、戳穿“神话”成了翻译那本书的最重要的驱动力。
一年之后，我的手里又捧起了另一本讲述“神话”的书，这次无论是作者还是译者都大胆地把这个关键词写进了书名里——《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增订版）》（SevenMythsoftheSpanishConquest）。和《阿根廷迷思》一样，我在这本书里也读到那些早已被我视为既定事实的东西被分析、被质疑、被揭秘：哥伦布是“发现”新大陆的伟大航海家、“先进的”西方文明征服了“落后的”土著文明、西班牙人以少胜多，征服了一个个强大的土著帝国……这让我冷汗直冒，仿佛我们的知识体系也变成了一个“神话”，难道对历史的认知只能走向不可知？不过正像作者在书中提到的那样：“作为与历史研究相关的概念，真实本身已经受到了质疑。但是，绝对客观性的遥不可及并非如此令人沮丧。在主观性的世界中，事情也可以变得非常有趣。”（第4页）而这本书无疑是本有趣的书。
作者对“七”这个数字情有独钟，在细读文本之前，我本以为书名是在向秘鲁思想家何塞·卡洛斯·马里亚特吉（代表作为《关于秘鲁国情的七篇论文》）致敬，可实际上作者走得更远，列举了墨西加人创世神话的七支血统传说、墨西哥神秘七洞穴、西班牙“七编法”、七座黄金城等例子来说明数字“七”在美洲历史上所拥有的深厚渊源及象征意义。也许我们觉得关于西班牙征服的神话可以有更多，八个，九个，十个……又或者作者在书中列举的七个神话可以被加以整合合并，变成六个，五个……不过，作者选取的七个神话兼顾到了审视西班牙殖民过程的多重视角，有的细致到具体人物，有的扩大到作为整体的征服军，有的关注征服的过程，有的关注征服的结果，有的从征服者的角度切入，有的则从被征服者的文明出发，是经过审慎的思考和选择的。
第一个神话（数次冒险活动——杰出人物的神话）就将矛头对向西班牙对美洲的征服行为最重要的实施主体身上，即所谓的“杰出人物”，既包括哥伦布这样的航海家，也包括科尔特斯、皮萨罗这样的征服军领袖。如今提到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我们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西班牙征服美洲的历史事件，反之亦然，因为“将过去进行拟人化处理似乎是一种人类的本能，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及其事迹的各种传说使得复杂的历史进程变得简单明了”（17页）。但这样的做法忽略了历史背景、更为宏大的社会变革的重要性，也忽略了土著人乃至非洲人在西班牙征服美洲进程中的作用。将上述人物的“杰出性”总结为必然，抹掉了一切历史偶然性因素的存在，这样的做法显然是片面的，因此作者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这些“杰出人物”到底“杰出”几许的问题。
第二个神话（既不受雇佣，也不受强迫——国王军团的神话）关注殖民者的身份问题。在这一部分，作者质疑起了“西班牙征服美洲”中作为整体出现的“西班牙”概念。他发现，在西班牙在美洲扩张版图的时期，西班牙王室通常被认为发挥了整体性的指导作用，仿佛奔赴美洲的殖民者全都是经过西班牙官方雇佣、培训的正规军一般。事实真是如此吗？
第三个神话（看不见的勇士——白人征服者的神话）和第四个神话（国王的统治之下——成功征服的神话）讨论的都是征服进程的问题。据作者考证，这两个神话都产生自特定的政治环境和文化背景，这一点同科尔特斯等人为了继续获得西班牙王室的支持刻意在《奏呈》等文字材料中夸大自己的功绩一样，都带有强烈的时代性和目的性的特点，可却神奇地流传了下来。通过这两个神话，大多数人坚定地相信原住民军队在征服进程中全部被彻底击溃了，西班牙人所到之处，尽皆建立起了殖民城市，而且这些成就都是由少数西班牙人独立完成的。可以发现，这两个神话依然刻意忽视了西班牙人的原住民“盟友”以及受奴役或未受奴役的非洲人的作用，也忽视了在美洲各地均有出现的旷日持久的抵抗运动。
第五个神话（马林切的遗失之语——[错误]沟通的神话）令我最为着迷，因为它讨论的问题与我的第二职业紧密相关：征服进程中的翻译问题（或交流问题）。这些年来，穿越小说、穿越剧一度十分流行，我也曾想过现代人穿越回古代能否用现代汉语和古人交流的问题，但总是转而觉得这是细枝末节的事情。对追剧来说这些可能是细枝末节，但对历史来说绝非如此。在书中的这一部分，作者讨论了这一关于交流的神话的两种变体。在最初版本的神话中，西班牙殖民者能够与原住民首领流畅沟通。在后来出现的神话中，西班牙人与原住民（错误）沟通引发的对立关系又成了被刻意突出的要素。在漫漫历史的长河中，以马林切为代表的译者群体似乎一直处于“隐形”的状态，西班牙人和原住民到底能否交流？交流效果如何？“信息”这一要素在征服史上又起到了怎样的作用？这些都是作者在本章节希望解决的问题。
第六个神话（印第安人气数已尽——忧伤原住民的神话）承接上一个神话，把关注的焦点移到了交流两方中长久以来被忽略的一边：印第安土著及其文化。作者在这部分内容中讨论的问题对我们理解拉丁美洲的现实问题也有极大的助益。在这个神话里，被“征服”后，原住民文化似乎就顺理成章地消失了，美洲大陆上似乎只留下了新近到来的西班牙文化（西方文化），然而在作者看来，原住民文化具有多样性、坚韧性、适应性和强大的生命力，它在征服及殖民的过程中不断适应、变化，甚至逆转了征服所带来的冲击延续了下去。作者在这里还讨论了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即在对征服及殖民行径的厌恶、对被征服文化的同情的双重心理的作用下，人们普遍把原住民文化理想化了，这意味着原住民文化从“灭绝”的极端神话走向了“完美”的另一极端神话，在现今时代，这样的想法也有可能会阻碍该地区各民族面向未来、探索新的发展道路。
第七个神话（猿与人——优越性的神话）被作者认为是“终极的神话”，即认为西班牙人从人种上来看本就优越于原住民的神话。在作者看来，西班牙人优越性的神话是欧洲民族优越性神话的一部分，与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有所联系，它支撑着十五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殖民扩张活动。就美洲来看，这一神话为西班牙人的征服活动以及其他后续神话的生成奠定了看似坚不可摧的理论依据。然而只需借助疾病、原住民间的矛盾与内讧等因素来加以剖析，这一神话很容易就会产生裂痕。
在上面的概述中，我往往只提及问题，不过多阐述作者在书中给出的研究结果，原因有二：一是不愿剥夺读者的阅读快感。《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无疑该被归入“学术著作”之列（中译本的上架建议为世界史/美洲史），但作者却用类似推理小说式的写法将之写成。再好的小说也经不起“故事梗概”的摧残，小说真正迷人的地方在于作者如何利用“技巧”去组织写作素材，进而吸引读者进入到故事的天地中，《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也是如此，读者在跟随作者抽丝剥茧、逐渐揭露神话真相的过程中体会到的快感不该被“剧透”破坏。二是作者在分析每则神话时都运用到了大量的参考文献，每则材料都对支撑起论点起到了重要作用，因而难以用有限的文字加以概述。这实际上是本书的第一个重要特点：材料的广泛性。此外，作者使用的材料绝不仅限于学术资料，他同时也使用到了文学作品（如勒克莱齐奥的《墨西哥之梦》）、影视作品（如《勇闯黄金城》）等多样化的材料，使本书内容显得更加丰富。
本书的第二个特点是：作者往往能通过具体事例，以小见大地剖析相应的神话。例如在解析第二个神话（国王军团的神话）时，作者便从一个单词（soldado，士兵）入手，结合大量资料，指出在殖民者的绝大多数奏呈、信件等文字材料中，表示正规士兵的“soldado”一词极少出现，有时殖民者甚至刻意避免使用“soldado”，改用“peones”（步行者）等词来指代自己手下的兵士，这种遣词造句的方式本身就说明这些征服军并非受西班牙宗主国雇佣、训练、遣派的正规军。类似这样生动的例证和分析在此书中比比皆是，它们有效地佐证了作者的观点。
此外，作者在如中国式套盒般讲述一个又一个微小事例的过程中，时常能填补我们对征服史理解的空隙。如在分析第三个神话（白人征服者神话）时插入的黑人征服者胡安·巴特连的故事，这则故事不仅驳斥了征服者都是白人的神话，也引领我们关注到了非奴隶黑人群体在征服进程中的作用。同一个神话的文末注释中出现了对伊内斯·苏亚雷斯、伊莎贝尔·德格瓦拉夫人和卡塔利娜·德埃劳索鲁等三位女性征服者的介绍，又让我们关注到了征服者中长久以来被忽视的女性群体。
本书的另一特点是将对征服史的思考与新的时代特点结合到一起。如上文提及的以欧洲白人优越性思想为代表的种族主义问题（作者在尾声部分也写道：我们仍然生活在“扩张的时代”，经历着“不平衡的相遇”；我们也仍然在与战争这个怪物以及它所赖以生存的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作斗争），女性殖民者长期被忽视的背后隐含的女性主义话题等。在全书行将结束时，作者将西班牙人对美洲的征服行动放置在“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中进行评价，提出“西班牙人的征服行动不过是旨在获取食物生产资料的全球化进程中的一段插曲。……这也是一个尚未结束的过程。今天的我们依然在经历着不平衡相遇的漫长过程以及资源的逐渐全球化”（236页）。姑且不论这样的结论是否无懈可击，作者至少给我们提供了审视西班牙殖民行动的新视角。
谈了这本书的许多优点，也谈一些不足。实际上，作者本人对此书的不足之处也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在“将西班牙征服的历史解释作为植根于那个时代的文化观念、误解以及政治议程的神话时，我意识到我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自身文化概念和语言的影响”（第5页），正是由于受到这种语言和文化的影响，由于“墨西哥和巴西一直主导着有关拉丁美洲的国际学术研究（尤其是英文研究）”，所以作者将本书重心“放在偏北的地区（加勒比地区、中美洲，尤其是墨西哥中部）”（259-260页），使我们未能对除秘鲁外（印加帝国由于其重要性，在本书中时常出现）的南美洲地区的西班牙征服神话问题有更深入且新颖的认识。
不过，我们也无法要求一部学术著作囊括它所探讨主题的方方面面的内容，这无疑是一种苛求，而且全景式地展示西班牙征服神话中存在的问题也并非作者的写作意图。作者在全书尾声处这样写道：“本书所讨论的细节可以被理解为历史现实的神话隐喻——也就是征服者所感知的现实，几个世纪以来被殖民时期的西班牙人和研究殖民主义的西方历史学家所反复重构和具体化的现实。我试图提出一个被感知到的不同现实，一个通过交叉阅读多种资料构建出来的现实；我相信，尽管这样的现实依然存在着滤镜和偏见，但它似乎更有可能告诉我们关于西班牙征服世界的‘一些真相’。”（254页）从这个角度看，《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无疑完成了作者的写作目的。
2017年我到西班牙进行博士论文答辩时，发现多家书店里的畅销书区都有同一本书的身影：《帝国恐惧症与黑色传说：罗马帝国、俄国、美国和西班牙帝国》（Imperiofobiayleyendanegra:Roma,rusia,estadosunidosyelimperioespañol），我就在那时了解到了“黑色传说”这个概念（在《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一书中也略有提及），这才想到各种文字材料中描写的西班牙人“残忍、血腥、冷酷的殖民者”的形象也有可能经过了人为的夸大，与事实并不完全相符，背后可能有与西班牙帝国存在竞争关系的英国人、荷兰人、普鲁士人、美国人在进行操控。
《帝国恐惧症与黑色传说：罗马帝国、俄国、美国和西班牙帝国》（Imperiofobiayleyendanegra:Roma,rusia,estadosunidosyelimperioespañol）
如今看来，黑色传说也好，西班牙征服神话也好，也许它们本身也是一种“传说”和“神话”，不过与此同时，它们都在试图打破我们看待历史的固定思维，为我们提供更多的视角，让我们离真相更近一点。在这样一个真相愈发显得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时代，或者说在这样一个每个人都坚持认为自己了解和掌握“唯一真相”并不断试图要求别人接受那种真相的时代，对“黑色传说”和“神话”的书写本身就足以让人动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