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宝臣:能吏以文名

2023-09-04 14:00:46 - 北京晚报

丁宝臣:能吏以文名

欧阳修致元珍学士(丁宝臣)尺牍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陈侃章

在《唐诗之路话诸暨》一书中,我写了一篇《唐朝诸暨县级领导的诗文和人生》,讲了不少名人逸事。说完唐朝,自然要说说宋朝诸暨的县级领导。

相较于唐朝,宋朝诸暨的县级领导数量更多,全写不大现实,仅写吴育、寇仲温、苏缄、曾谔、王榕、钱厚之、汪纲、赵孟坚、家坤翁等十余人,又恐有遗珠之憾。慎重思考后,我认为可以丁宝臣作为宋朝诸暨县级领导的代表,因为丁宝臣既是能吏,又和王安石、欧阳修乃至后辈的曾巩、苏东坡等人有交往,尤与前两人情深谊长——王安石引他为知己,欧阳修最出色的七言律诗由他催生,但凡提到欧阳修的文名,丁宝臣是无法绕过的高台。

兄弟同榜双折桂

丁宝臣(1010-1067),字元珍,晋陵人(今江苏常州)。景祐元年(1034),居于“来贤坊”的丁宝臣与其兄丁宗臣同时参加科举,同时高中。凑巧的是,乾德五年(967),寓居此地的宋维、宋绛兄弟同登进士,郡守宋蟾为纪其事,建造了“来贤”牌坊。六十七年后,当丁宗臣、丁宝臣兄弟同登进士,“来贤坊”又更名为“双桂坊”,取“蟾宫双双折桂”之意。作为中国科举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双桂坊”这个地名绵延千年,至今依然存在。

丁宝臣曾任“峡州(今湖北宜昌)军事判官、淮南节度掌书记、杭州观察判官,改太子中允,知剡县(今浙江嵊州),徙知端州(今广东肇庆)”。在端州任上,当地的壮族首领侬智高反宋,丁宝臣于战败后离城出走,遭免职,贬居黄州(今湖北黄冈)。后来,他东山再起,以太常博士到诸暨任知县——从“知剡县”到“知诸暨”,他与越州真是有缘。丁宝臣外貌怡和,内心谨严,在剡县任职时就深受民众的爱戴。

诸暨人获知丁宝臣前来执掌,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果然,在这座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小城,丁宝臣广施惠政,赋役有法,听决精明,政声远闻,《诸暨县志》将他列入《名宦传》。丁宝臣出任诸暨知县的时间约在至和与嘉祐年间(1054-1063),后来朝廷设置秘阁,从严选任,丁宝臣因有政声和文名获召,从诸暨知县直接进入中枢机构,后升任尚书司封员外郎。

“只待君诗判等伦”

知县属于基层领导干部,在宋代的政治体制下,想要干出一番事业,并非易事。丁宝臣在悉心治理政事的同时,多次邀请领导和同侪来游访诸暨的名胜古迹,以扩大诸暨的知名度。如丁宝臣所写《招通判沈兴宗游五泄》:“路缘萝茑荫杉松,翠壁丹崖不计重。天作锦屏环十里,僧开朱屋面千峰。花间越鸟钩辀语,溪外秦人仿佛逢。早晚车驺到山下,篮舆多日待追从。”沈兴宗即沈起(1017-1088),明州鄞人(今浙江宁波),曾任滁州判官、海门知县,这首诗是丁宝臣与沈兴宗游览五泄时写下的。

《游五泄书呈完夫节推》是丁宝臣又一首较出名的诗作:“莫厌幽寻路险辛,细思容易是山神。能收地巧藏深处,不惜天奇示俗人。古有少陵吟未到,今无摩诘画难真。海边见说天童好,只待君诗判等伦。”杜少陵吟诗未至,王摩诘画技难描,您说宁波的天童山景观奇绝,今日游览五泄之后,请君再评此山此境。从“呈”字可以看出,赠诗的对象地位较高;经查,“完夫”是胡宗愈的字,“节推”是官职名,为“节度推官”的简称。胡宗愈(1029-1094)也是晋陵人,嘉祐四年(1059)进士,仕途顺达,官至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宋史》列传。如此看来,丁宝臣极具前瞻性的眼光,善于识人。

“礼尚往来”,胡宗愈写了一首《和丁宝臣游五泄》:“喜陪诗伯寻幽去,从此风骚觉有神。明代应无高遁士,奇峰尽属苦吟人。欲名地巧题难得,却恨图经说未真。回想天童山迤逦,更多形胜亦非伦。”“图经”是指《越州图经》,胡宗愈认为“图经”对五泄山水的描述不够真切,而实景奇妙,更胜书载。“诗伯”意指诗坛宗伯、诗坛领袖,杜甫有“平公今诗伯,秀发吾所羡”之句,胡宗愈以此典赞誉丁宝臣,这是很高的评价,可见丁宝臣的声望之盛。与此同时,胡宗愈巧妙地回答了丁宝臣的诗问,他认为天童山曲折连绵,地势优越壮美。这一问一答,有点像元稹、白居易夸奖自己任职的越州和杭州。

还有一首《过苎萝村》也要提一下:“过溪小雨晚风凉,凝望西村尚夕阳。出现洛神光艳动,回翔巫女魂魄香。鱼肠刺客犹难避,匕首夫人岂易防。为忆吴王宫里醉,专诸早已改新妆。”作为地方长官,丁宝臣不时经过西施的故里苎萝村,于晚风夕阳下触景生情,追忆历史风云,一首婉转的怀古抒情诗就此诞生。丁宝臣亦留有《留题崇法院》等诗作,本文就不一一展开了。

“待子南山头”

丁宝臣比王安石(1021-1086)年长十一岁,中进士的时间比他早八年,两人曾在相邻的县任职——王安石在扬州任签判后调任鄞县知县,其时丁宝臣正“知剡县”。稍前,丁宝臣曾任淮南节度掌书记,当时两人就相熟。王安石曾作《寄丁中允》,其中有“始我与夫子,得官同一州。相逢皆偶然,情义乃绸缪。我于人事疏,而子久矣修。磨砻以成我,德大不可酬。乖离今六年,念子尚未休”,可见两人的深厚情谊。那时,王安石年少出道,不大懂人情世故,在官场历练多年的丁宝臣给予他很多指导;对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王安石颇多感恩,以至于发出“德大不可酬”“念子尚未休”的慨叹。

虽然剡县与鄞县相邻,但宋朝一度规定知县在任内不得擅离职守,否则以违制论罪。于是,王安石写下“古人有所思,千里驾车牛。如何咫尺间,而不与予游。顾惜五斗米,无辜自拘囚。念彼磊落者,心颜两惭羞”,在制度的严格约束下,为了“五斗米”的官俸,即使近在咫尺也不能同游,只能自我拘囚于百里之地。不过他还是希望丁宝臣能争取机会,到鄞县走一走,看一看,“何时有来意,待子南山头”——你什么时候来,我会在南山头恭候。

丁宝臣到端州任职后,曾赠给王安石一方端砚,并附一首诗。王安石回赠了一首《元珍以诗送绿石砚所谓玉堂新样者》:“玉堂新样世争传,况以蛮溪绿石镌。嗟我长来无异物,愧君持赠有佳篇。久埋瘴雾看犹湿,一取春波洗更鲜。还与故人袍色似,论心於此亦同坚。”

丁宝臣与王安石还有其他诗文往来,但丁宝臣调任诸暨知县后,王安石高升他地,就未见两人有交流的痕迹了。再次产生交集,是王安石为丁宝臣写墓志铭,此时两人已阴阳两隔。

“曾是洛阳花下客”

欧阳修(1007-1072)比丁宝臣年长三岁,中进士的时间比他早四年,丁宝臣科举及第时,欧阳修已在京任馆阁之职。丁宝臣要外放峡州任军事判官,欧阳修写了一首《送丁元珍峡州判官》:“为客久南方,西游更异乡。江通蜀国远,山闭楚祠荒。油幕无军事,清猿断客肠。惟应陪主诺,不费日飞觞。”

后来,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的改革,为范仲淹仗义执言,得罪了宰相府和宋仁宗,被贬至峡州的夷陵任县令。

或许是天意,因峡州的治所就设在夷陵,丁宝臣与欧阳修竟同处一地;丁宝臣是峡州的判官,欧阳修是州下的县令,在职位上,丁宝臣要高于欧阳修。尽管欧阳修是被贬而来,丁宝臣仍旧很热情,“不徒不恶之,而又加以厚礼”(欧阳修《回丁判官》),两人不愧为患难与共、同道可期的挚友。

政治上的挫折,使欧阳修一度感到迷茫无助,虽然他时刻提醒自己不可沉溺于旧日伤痛,但累累伤痛还得靠时间去冲刷,还得靠朋友去帮忙化解。此时,丁宝臣成了他的依傍。丁宝臣有意与欧阳修结伴出游,让他寄情于夷陵的山山水水,两人诗文唱和,品茗谈心,欧阳修的情绪得以渐渐平复。

一次,丁宝臣以一首《花时久雨》相赠,欧阳修读后很有感触,便将所思所想借助由阴转晴的心灵活动融入诗行,即《戏答元珍》:“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诗题虽为“戏”,却非戏作:边远的山城未到春风,残雪压枝,但仍有生机孕育。夜闻大雁声声鸣叫,使我难以入睡,思乡之情更切;病久又逢新春,触动我思绪如麻。回忆洛阳的花样年华,虽然这里的野花绽放得晚,又还有什么可嗟叹、感伤的呢?

《戏答元珍》作于景祐四年(1037),即欧阳修被贬至夷陵的次年二月。欧阳修对这首诗很满意,自谓:“‘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若无下句,则上句何堪?既见下句,则上句颇工。文意难评,盖如此也。”(《笔说·峡州诗说》)后世诗评家也认为这是欧阳修最出色的七言律诗之一,起得高妙,体现了他昂扬的斗志和哲理性的思考。尤其是那句“曾是洛阳花下客”,赢得了多少代人的共鸣!

遗憾的是,催生欧阳修这首名诗的《花时久雨》,却未流传下来。

熙宁元年(1068),欧阳修如是评价丁宝臣的一生:“君之平生,履忧患而遭困厄,处之安然,未尝见戚戚之色。其于穷达、寿夭,知有命,固无憾于其心,然知君之贤,哀其志而惜其命止于斯者,不能无恨也。于是相与论著君之大节,伐石纪辞,以表见于后世,庶几以慰其思焉。”(《集贤校理丁君墓表》)

诸暨是丁宝臣在基层任职的最后一站,其后他在朝廷的官位虽不显赫,但内心充盈。丁宝臣去世后,江宁知府、翰林学士王安石为他写墓志铭,参知政事、文章万世流芳的欧阳修为他写墓表,这是丁宝臣及其后代的无上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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