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著者说】 我们的同代人

2023-10-14 05:15:02 - 齐鲁晚报

□李敬泽

这一系列的“小说大师课”要谈11位作家,他们是阿特伍德、巴恩斯、奥兹、奈保尔、麦克尤恩、村上春树、石黑一雄、帕慕克、托卡尔丘克、库切和汉德克。这个名单和上一本《12堂小说大师课:遇见文学的黄金时代》相比,有一个重要的变化,那就是大部分作家尚在人世,村上春树还在每天跑步,麦克尤恩2019年还来过中国。只有奈保尔和奥兹,刚刚在2018年去世了。也就是说,这次所选的都是我们同时代的作家,是我们的同代人,与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是在地球上不同的地方。

你也许会说,奥兹如果活着都80岁了,奈保尔如果活着都87岁了,我怎么会和他们是同代人?当然,你可能是“60后”“70后”“80后”,甚至“90后”“00后”,此时此刻,相差十年甚至五年就足以构成明确的代际区分,这种区分会成为一个人基本的身份标记,让人觉得相隔十年或二十年出生会有重要的差异。但是,鲁迅生于1881年,沈从文生于1902年,他们不仅打过笔墨官司,还吵过架,在我们看来,他们就是同时代的作家。时间会忽略甚至抹去很多东西,让很多差异变得无关紧要。说到底,此时阳光所照的都是同代人。

我们通常认为,同代人之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更能够形成某种认同。我想未必,实际上,真正的分歧、敌意,道不同不相为谋,大概率发生在同代人之间。就作家来说,我们更可能与那些早已升天封神的先辈们相处得很好,你和曹雪芹、鲁迅,或托尔斯泰、卡夫卡谈得来,碰到同时代的作家反而话不投机;读李白、杜甫就摇头晃脑,读现在某诗人就照例要生气。这正是那些伟大经典的权威所在,我们自身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那些经典的产物,是被它们塑造出来的,对我们来说,这是相对熟悉、舒适和安全的区域。然而,我们可能还是觉得言不尽意或意在言外,还有好奇心和野心,还想让话语跟随我们来到内在和外在的陌生之地。于是,伟大的经典不能终结文学,现在的作家还得继续写下去。而作为同代人,我们和他们的关系更为纠结复杂,我们可能发了昏地爱他们,也可能厌烦他们、鄙视他们,或者索性对他们毫无感觉;他们可能引领我们,也可能成为我们争辩的对手。我们和他们的关系正如我们和世界的关系,动荡不安、难以言喻。他们宣称,会带着我们去冒险和发现,去把幽暗的地方照亮,去整理和码放我们混沌的经验与生命。他们诱惑和鼓励我们,大胆一点,走得远一点,但我们难免犹豫不决,为什么相信他们,让自己——哪怕在想象中——置身于一片不确定、不舒适、不安全的荒野?

现在一般理解的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主要是一个西方产物,是15、16世纪资本主义兴起和扩张后伴随现代性而来的一个事物。现代性的“现代”指的是从15、16世纪开始由欧洲启动的全球性进程,这个进程是政治的、经济的,也是文化的、思想的,涉及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想象,最终从根本上塑造了我们现在的生活。史学界也在争论,或许在中国,我们并不是等到1840年才被迫接受“现代性”,而是有一个自发的生成过程,王德威编《哈佛中国现代文学史》,一口气把“现代”推到了1544年。如果我们把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视为现代性的先声和表征,而不只是现代性的结果和反映,那么至少南宋时期的话本小说就已经成形了。

无论如何,我们没有办法否认,西方在这个全球性进程中攫取了霸权,相应地,欧洲小说也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的定义者和领跑者。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学”这个概念,看上去天下大同、美美与共,实际上还是有个标准。所以,现在谈17、18、19世纪乃至20世纪的文学,主要都是欧洲作家,并且主要是英国、法国、德国、俄国的作家,后来再加上美国的。

到了20世纪后半叶,情况慢慢地变了。这个变,从根本上说是世界大势开始变,西方的全球殖民体系瓦解了,原来边缘的、无声的地带渐渐站起来,有了声音。另外,西方自身也在变,殖民变成后殖民,现代变成了后现代。文学、小说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说,它涉及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一个民族能不能在这个现代世界里自己讲自己的故事。是讲故事的还是被讲的,这很不一样,这本身就是权力,拿不到就是被动的一方。当然,拿到了这个权力,确立了主体性,不意味着就可以控制、碾压别人。所以,20世纪后半叶开始,随着世界大势的变化,渐渐地,就小说而言,大势也变了,原来的边缘地带由沉默而发出声音,开始讲自己的故事,而且渐渐地被听到,被注意。

本书所讲的作家大多来自现代小说的边缘地带,反映的就是这个趋势。阿特伍德是加拿大作家,看起来也是西方阵营的,但其实,加拿大的文化以美国为中心,阿特伍德发牢骚说:对美国来说,加拿大只是一个在谈论天气时才会想到的地方。村上春树是日本作家,日本在西方体系里也是边缘,脱亚入欧,欲脱不脱,欲入不入,十里一徘徊,焦虑了一百多年。帕慕克是土耳其人,恐怕也是一般中国读者知道的唯一一位土耳其作家。奥兹是以色列作家,库切是南非作家,石黑一雄生在日本,五岁时跟着父母移居英国。奈保尔祖上是印度人,后来到了西印度群岛的特立尼达,那是英国殖民地,独立后成了一个国家,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奈保尔出生在那里,被殖民政府保送上了牛津。据奈保尔自己说,一开始他写小说,人家见此人又黑又瘦又矮,一看就不是英国人,开言问道:你从哪儿来的?他说:我特立尼达人。对方不吭声了,表情是:特立尼达在哪儿?特立尼达有什么小说?但是再后来就不一样了:奈保尔了不起,你知道他是哪儿人?特立尼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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