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大街:天赐的街道

2024-10-14 08:25:58 - 媒体滚动

转自:哈尔滨日报

斯大林大街:天赐的街道

□阿成 

斯大林大街,是与我生命同行的街。

这条街原本是松花江的一段江堤,是天然的、有灵性的街,也是一条“天赐的街道”。

小时候,我经常会去这条别致的街道,她几乎是我的精神家园。

父亲举家从盛产黑珍珠和樟子松的坡镇迁居到哈尔滨之后,我家的新宅就在离这条街不足200米远的地方。那个深蓝色的街牌上赫然写着“斯大林大街”。

斯大林大街面对着从天池逶迤而来的松花江。

松花江是这座城市的摇篮,是哈尔滨人心目中的一条圣河。的确,世界上所有城市的第一街都与江河有不解之缘,是江河孕育了第一街,然后才孕育出一座城市。

斯大林大街从老江桥那儿开始,到“九站”截止。毫无疑问,她就是哈尔滨的第一街。

斯大林大街是全城所有的街道都无法与之媲美的街道。这条街的基本品格是:闲适、凶险、浪漫、壮美。

19世纪末,这条江堤式街道曾是一条临时铁路。从俄国运来的铁路器材就在这一江段下船,再装上火车。火车头喷着大团大团的蒸汽,将一长列的器材运往附近的铁路大工厂。想想看,江面上航行着驳船,江堤上跑着火车。江天陆地,那该是一幅怎样的图画呢?

当然,不仅如此,还有在这儿劳动的那些人,是他们和当地人一道创造和发展了这座城市。

铁路大工厂建成以后,临时铁路被拆除了。随后修建了一条欧罗巴风格的街道,江堤上有铁质的扶栏和石砌的罗马式灯墩。人行步道面之江水的一侧安有长椅,长椅之后是草坪和花坛。草坪上有几尊雕塑,喷水的安琪儿、银色的白熊,还有那座通透的、廊柱式的防洪纪念塔(塔的西侧写着“塔镇江天”四个大字)。除此之外,还有飞机造型的青年宫、古铜色的“缚苍龙”喷泉池、木结构俄式建筑风格的“江畔餐厅”和江上俱乐部等等。草坪之后便是斯大林大街的主街。

半个多世纪以来,这座城市无数的恋人,都曾在这条街上安排了他们浪漫的、充满着喃喃情话的约会——这几乎成了年轻人的一个不成文的习俗。

在冬季飘雪的日子里,走在这条街上,就能看到松花江上冬钓的场景了。多年前的一个冬季,我在俄罗斯一条冰封的河上也曾看到过冬钓。那儿的“冬之渔翁”多是中年人或者老年人。他们坐在小马扎子上,用专门的工具在冰封的河面上“钻”一个碗口大的冰窟窿(冰层有一米厚),再将短竿系的渔线顺到冰层下面,凭手上的感觉静等鱼儿上钩。

在斯大林大街上遥看冬钓,是下冬网。冬钓者在冰封的江面上凿开两个冰窟窿,将网拴在竹竿上顺到冰层下面(冰层之下的竹竿顺着江流到了下一个窟窿时,再被等候在那里的人拽出来——而网已经就下在冰层的下面了),到了一定时间起网就是了。

起网的时候,在江面上总会有几个观看收获的人,其中也有一两个红脸膛的傻娘们儿,她们是在江南居住的人,冻得嘶嘶哈哈地揣着手,跺着冻僵的脚看着。虽说收获与她们无关,但是,这份苦寒中收获的快乐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享受到。

在我的少年时代,松花江的鱼特别多,只要在冰封的江面凿一个大窟窿,用棍子在水里一搅,鱼就会自己跳上来了,何必钓呢?拣到箩筐里就是了。

夜里冬钓,收获会更大。同样在江面上凿一个冰窟窿,用手电往里一照,冰层下的鱼就会从四面八方游过来,冬钓的渔人像捞出锅的饺子一样用撮罗子捞就行了。只是,寒冬之夜,冰封的江道就是一条凹出的天然风道,在迅疾而凛冽的朔风之下,江面上最乐观的温度也在-30℃,再加上匕首与投枪似的西北风一吹,比之攀岩,比之坐过山车,比之蹦极刺激多了。感觉像一支在黑夜中秘密作战的小分队。

我体验过。

少年时,我每走在这条临江的街道上,总要停下来,伏在栏杆上凝视着夕阳西下的辉煌场面,凝视着江对岸那幢建于1927年的船形的、彩色的米尼阿久尔西餐厅和那座建于1928年的船坞尼古拉教堂,凝视着在金色的余辉下的小船和江边孤独的垂钓者,目送着一艘艘黑色的、头顶着绚烂晚霞远行的大驳船……

在落雪的季节里,我在这条街上欣赏着那些冬泳者,欣赏着在冰冻的江面上行驶的大卡车和步行过江的人,也偶尔看到过卡车陷到冰层里的景象。

我身后的斯大林大街被白雪覆盖着,上面除了有不畏严寒的情侣的脚印之外,也有流浪汉、失恋者、鳏夫的踟蹰的屐痕。 

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曾住在斯大林大街西头的一幢点式楼上。站在家中的那个面江的阳台上,看着夏日里声浪如雷的早市、花市与饭市,看着冬日里如同古城堡的“冰雪大世界”,看着迈着太极步的晨练者,看着忸怩的情人和引吭高歌的疯子,总是给我许多无法言状的感受。

……

又到了松花江跑冰排的日子,我扶着栏杆,看着数以千万计的白色浮冰从我的眼前从容流过时——我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

晨昏时节,我经常一个人在这条街上漫步。身边小桃红艳丽地开了,鹅黄色的刺槐花烂漫地绽放了,紫色如舌的丁香也香了整条的斯大林大街。几个中老年人组成的小型西乐队又开始在江边演奏《哎哟妈妈》《红莓花儿开》了,那些像出席盛大晚会似的中老年妇女,又围成一圈儿开始唱《牧歌》了。那几个惜命如金的人照例站在江边,对着滔滔东去的江水放声地呐喊着,把胸中的浊气吐出去。那个边走边唱着京戏的年轻的精神病患者,又在这条街上舞着水袖且生且旦地表演着,那个喜欢演讲的精神病患者像一尊雕像一样,又站在花坛边无声地演讲起来(行人只有侧耳细听,才知道他仍然“活”在文革时代,仍然充满着文革式的激情),那个满头白发外号叫“老等”的疯子又拿出那封已经发黄的情书,面对着江水开始大声地朗诵……

还有那个拉二胡乞讨的残疾人,走到他的面前,我照例要投下几枚硬币。毕竟我们是同行,都是文艺工作者,都是穷人,只是我还没有沦落到他的这种地步而己。

我在斯大林大街上缓缓地看着,走过冬夏,走过春秋,特别是在下大雨的时候,在旅游淡季的时候,这时候斯大林大街上绝少行人,一街的雨脚,一街的落叶,我一个人常常走得泪流满面……

我喜欢这条街,她一直在我的生命流程里。小时候,我逃学、钓鱼、拣虾;青年之后,恋爱、失恋、失意;中老年之后,忍着朋辈成新鬼……可脚下的斯大林大街总是默默地、忠实地陪伴着我。

作者简介:阿城,作家,编审,中国作家协会原全国委员会委员。曾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主席。曾经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首届鲁迅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萧红文学奖等。代表作:《赵一曼女士》《年关六赋》《安重根击毙伊滕博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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