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真长篇小说《家园》:建构命运与情感的共同体
□石一宁
《家园》具有一部优秀长篇小说的闳博富赡,其内涵有多种显性和潜在的意义,为读者的理解敞开了多个面向。
小说首先以曲扎和斯郎措的爱情故事切入。20世纪50年代,桑戈草原桑布头人17岁的儿子曲扎对差巴志玛刚满15岁的女儿斯郎措一见钟情,而桑布头人因卷入了藏区大规模武装叛乱而率家人逃亡国外,匆匆上路的曲扎又踅回对斯郎措表白:“银狐神山做证,我说完这话,你就是我的女人了。等我回来……”然而,两人都不曾料到,这一别就是40年,当年的少男少女垂暮之年才获悉彼此状况。斯郎措“被等待抽干了一切”,但心中仍有“一个遥远却从未消失的梦”,而曲扎却已和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结婚生子,内心徒存愧疚与不安。这一出令人唏嘘的爱情悲剧,不同于传统的痴情女子负心郎模式,其中固然有坚忍与脆弱、守诺与背弃等人性的根由,但更是时代决定了两人的命运。两人的爱情还蕴含着极为深刻的民族历史和社会意义。诚然,斯郎措是真心爱着曲扎的,但使她在漫漫40年的煎熬中等待的还有这样的认知:“在这片马儿三天三夜都跑不出边界的草原上,头人家的话就是围栏,再刚烈的野马也逃不出;就是石板上刻的字,任水冲火烧都无法更改。既然少爷说了,自己这辈子就是‘少爷的女人’了。”因此,斯郎措的爱情悲剧,其中还有藏族社会传统的森严等级作祟。作品通过曲扎和斯郎措的爱情故事,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藏族地区彻底推翻封建农奴制的民主改革、实行社会主义制度的历史合理性。
有个人命运,也有家国情怀
小说中的王本昌和达瓦志玛的爱情和婚姻,则包含着民族交融和共建家园的意义。小说里王本昌和达瓦志玛组成家庭生下二子二女,他们一家又和斯郎措结成亲密的关系,这样的人物设置具有很强的象征性和隐喻性:上海和藏东;汉、藏一家;王本昌在桑戈草原得到的庇护,他对青藏高原生态保护的研究;达瓦志玛爱上落难的王本昌,后跟随王本昌回上海,从最初的不适应到5年后成为所在社区的居委会主任……这些重要的细节描写,从故事表象看是人物个体的、偶然的人生起伏,但从故事的意义考察,则是民族情感共同体的萌生和结成的隐喻,具有一种历史必然性。
《家园》中人物的身世故事伴随着现当代中华民族的跌宕命运而展开,这些人物的悲喜沉浮与国家民族的命运形成一种内在的同构关系。正如王本昌和达瓦志玛的小儿子琪加达瓦所说:“我的出生地藏东是多个民族的交汇地,多元文化融合别具特色。是中华民族大家园的缩影”。诚然,小说的生动性来自关于个体、个性和细节的书写,但这些个体、个性和细节并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主题的展开和演绎的有机构成。小说的几个主要人物,他们的个人命运和行动都有相当的典型性和象征意义。建构中华民族大家园的前提,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和巩固。《家园》里的几个主要人物及其家族的遭遇,以及他们的内心活动、情感精神,可以说是十分形象和生动地折射了这一历史进程。
有小我,更有大爱
达真的《家园》还“别有所图”。小说花了许多笔墨叙写“二战”时期王本昌一家和外国人尤素福一家互敬互助的友谊。曲扎的父亲桑布头人1959年出逃后带领族人辗转于欧美各国,感叹“世界是个大家庭多好,各种肤色的人没有护照不同之分,没有种族不同之分,在同一星球上你来我往。不像现在,我虽然衣食无忧,但仍然是一个缺少家园感的流浪汉。”曲扎更是深刻地体会家园的丧失感,在域外回望故乡,“他深信马道上最具温情的还是马帮们的笑声、哭声、歌声、鼾声、谈话声、哈欠声、喷嚏声、响屁声,以及被暗红色苔藓覆盖的石头上的那些经文。他不止一次地梦里抠开石头表面的苔藓,窥看那些有温度的经石。”漂泊辗转他乡,曲扎和桑布目睹了藏文化在异国他乡的奇特魅力,但最令人遗憾的也是,这些数千岁的画布、经文和各种佛雕,百年前被白皮肤、高鼻子、蓝眼睛的人拿走了,“被他们聪明地消费了”。他们在家园的丧失感中念想家园。小说的这些描写表现了一种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憧憬和想望。
沉郁与抒情是《家园》的叙事格调,人物的遭遇和命运在沉重中涂抹丝丝暖色。曲扎在国外的流亡生涯中遇到了金发碧眼的知音,但内心始终都有斯郎措,会习惯性地忆起与斯郎措的恋情,这束爱情之光照着他心里那片幽暗的青草地,单相思一直跟随他从印度辗转到英国、瑞士而从未熄灭。“受害”更甚的斯郎措虽陷入爱情的苦苦等待之中,但作为桑戈草原上的赤脚医生,她并不孤独,而是从治病救人,也从与王本昌、达瓦志玛一家的情谊中,从对养子琪加达瓦的爱与付出中,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得到了人生的愉悦和安慰。“江河哪里去?江河大海去;青草哪里去?青草天边去;爱情哪里去?爱情心里去……”这首桑戈草原流传的恋歌如同交响乐中的主题曲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小说人物的爱情令人泪目而又极其凄美。
在写作手法上,《家园》在叙事上逆时序和顺时序交替运用、穿插自然,得心应手、娴熟老到,显示了一种游刃有余、雍容大气的风格,在形式上也标示着作者小说创作的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