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大提琴家王健:每个人内心都有惶恐,音乐能让人放下自我,坦然面对人生
转自:陈俊珺
享誉世界的大提琴家王健回归家乡上海快一个月了。他一边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一边在准备两场备受期待的音乐会。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王健袒露了他这些年来对音乐、对人生的虔诚思考。
第一次在中国拉肖邦
上观:您即将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与钢琴家薛颖佳一起演绎贝多芬、德彪西和肖邦的大提琴名作。这场音乐会的曲目安排很特别。为什么会选择这三位作曲家的作品?王健:这三位作曲家的风格完全不同。贝多芬《C大调第四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的结构比较特别,乐章间几乎是不间断的演奏,大提琴与钢琴就像是两位舞者在翩翩起舞,相得益彰。德彪西的《d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与严谨的德国文化形成鲜明对比,非常讲究意境。下半场是我非常喜爱的两首肖邦的作品。一首是《g小调大提琴奏鸣曲》,我虽然在国外舞台上演过很多次,但在中国还是第一次演。另一首是《C大调引子与华丽的波兰舞曲》,这两首作品都是我1990年录第一张个人专辑时选的作品。上观:为什么如此喜爱肖邦的大提琴作品?王健:肖邦是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他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写给钢琴的。但他也非常喜欢大提琴,为大提琴写过几部作品。《g小调大提琴奏鸣曲》体现了肖邦特有的浪漫和忧郁。作为他的晚期作品,它比较深奥,有一定的复杂性,也有着更丰富的音乐想象力。上观:与当年录制第一张唱片时相比,您现在的演绎会有哪些不同?王健:当年的演奏相对比较甜美,很多细节现在不会再那样处理了。现在可能会更犀利一些,装饰性的美会少一点。上观:4月17日,您将在指挥家余隆的执棒下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绎两部非常知名的大提琴协奏曲,这场音乐会的分量很重。王健:这场音乐会的第二首曲目将由上海交响乐团的大提琴声部与我合作完成。接下来就是非常经典的海顿《C大调第一大提琴协奏曲》和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我把这场音乐会看成是上交给我的礼物,也是我给上海观众的礼物。
站在更远的地方看人生
上观:听说您喜欢科幻,喜欢看《三体》。如果能坐上穿梭机回到过去,你最想去看看哪位作曲家?王健:我可能更想看看人类刚从非洲走出来时是什么样子。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惶恐,有时候这种感觉很难释怀,我相信会有人跟我一样,喜欢从更远的地方来观察人生。看科幻与看历史给我带来的那种坦然是一样的。当我想象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时,就会发现我们是那么渺小,我们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重要。我们越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把生活中的一点点坎坷看得很艰辛,就越会感到惶恐。而当我回望历史、回望整个人类的发展历程时,就会发现原来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很多人都经历过我们难以想象的悲哀、心碎,这就是人生。这样,我就能更加坦然地面对眼下的纠结、困扰、悲哀。而聆听古典音乐时就像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人生,在音乐中体会到的情感不是一个人的情感,而是全人类共有的情感。上观:为什么说听古典音乐就像是站在远处看人生?王健:音乐是最能够帮助人以一种宏观的视野去观察人生的艺术,这种感觉可能很难用语言解释清楚。有人说,听古典音乐会越听越觉得悲哀。是的,音乐中是有悲哀。但当你真正进入音乐之后会从纠结中释怀,会有升华,这就是音乐的伟大之处。我们并不是在音乐中追求悲伤,而是认可悲伤、理解悲伤,与他人的悲伤共情、共振,并因此得到鼓舞。音乐里包含了人类所有的情感。你会发现作曲家和他那个时代的人其实都走过了这些路,我们的灵魂不是孤独的。在经典音乐中,你会觉得全人类都和你在一起。上观:您刚刚说到内心的惶恐,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惶恐的?王健:我好像从小就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看什么都是有些害怕的,大人的世界是孩子无法驾驭的。我爸爸曾经在东平路附近的样板团工作,我在那个院子里交了好几只流浪狗朋友,我们经常一起玩。当这些流浪狗被偷走或者死去的时候,我憎恨自己不能救它们。这时候我就会想象自己是个英雄,甚至是个外星人。我在音乐中找到了翅膀,其实普通人都可以在音乐中拥有翅膀,成为英雄,拯救别人。上观:您从小在别人眼中就是优秀努力的孩子,十几岁就去世界一流的音乐学府学习,后来在国际上崭露头角。在这过程中一直都有惶恐吗?王健:每个人内心都有惶恐。我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但我从小就认识了一些伟大的人,他们在音乐事业上取得的成就是我至今远不能及的。我在他们身边长大,认识到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不管他们多伟大,他们都是人,内心都有脆弱的一面。而且,越是成功的人,往往内心越容易被伤害。我想,连他们都在经受挑战,甚至承受打击,作为远远不如他们的人,受到点磨难都是很正常的,人生就是如此。回到刚才说的,在读科幻、看历史、听音乐的时候,我都在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渺小的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我就是用这种方法来释怀自己的惶恐。这种方法并不是要你消极地面对人生,不是让你回避人生必经的悲哀与心碎,而是告诉你要坦然、勇敢地去接受,这是作为人的使命或者说必须要做的功课。
静下来,摘掉你的面具
上观:与其他艺术形式相比,音乐中蕴含的人类情感似乎更加抽象。
王健:但也更直接,它会直接引起大脑的反应,唤起你的情感。这就像嗅觉一样。我去过世界上很多城市,但每次回到上海,下飞机一闻到空气的味道,就知道这是上海的味道。有时候在国外的农村闻到烧柴火的味道,我似乎一秒钟就回到了童年,想到外婆家在烧柴火。这种情感的激发是非常直接的。
音乐也是如此。我认识一位有名的脑科学家,他给一些音乐家做过试验,在他们听音乐的同时用仪器检测他们的大脑,听完之后请他们把最感动的地方在谱子中标出来,结果发现这些都是他的大脑刚才发生过物理反应的时刻。人被音乐感动的时候,大脑中的一个特定区域是会产生电流的。
上观:既然这种反应如此直接,为什么很多人还是觉得古典音乐很难听懂?
王健:可能首先是因为听不进去吧。很多人都没有肃静的习惯,肃静包括把自己的面具摘下来的能力。听音乐的时候,人会把自己的面具扔掉,但这是需要培养的。我们要对肃静、对庄严有一种追求。没有这个前提,古典音乐确实是很难听进去的。
很多人习惯于把音乐作为一种背景、一种娱乐。以听背景音乐的心态去听古典音乐,可能永远也听不懂。假如你听音乐的时候抱着这样一种心态——听一个人对你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讲一个人生的理念,我相信大部分人还是能听进去的。问题就在于很多人坐不下来,没有肃静的习惯,甚至觉得听古典音乐是一种装。
肃静、庄严可能是我们现在的文化中比较欠缺的,大家都在追求娱乐,但其实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一直有这种庄重、肃静的传统。
上观: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工作已经很累了,听音乐就是为了放松,为了娱乐。
王健:这当然没有问题,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去听古典音乐,但你想试着听一听的话,我建议要有这种庄重、肃静的心态,当你听进去了之后,可能会释怀。这种心态是娱乐与艺术之间的鸿沟。我也听流行音乐,也会在生活中听一些背景音乐,但艺术不是娱乐,它们可能有对方的影子,但我不会带着娱乐的心态来欣赏艺术,否则是无法真正理解艺术的。
上观:对音乐家来说,更需要这种静下来、摘掉面具的能力。您最近回到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怎么教孩子们领悟到这点?
王健:这对音乐家来说也是一种需要训练的能力。我对学生说,拉琴的时候心一定要虔诚,你不虔诚,音乐的门是根本打不开的。生活中可能需要把一些情感拒之门外,否则生活会很艰辛,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戴上面具。对音乐家来说也是如此,假如整天沉浸在作曲家的酸甜苦辣里,怎么生活?但是在演奏的时候,必须要有静下来的能力,与音乐赤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