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一道，把他放下
□陶 琳
自父亲走后，我鲜少梦到他。母亲倒是经常梦到父亲，每每听她描述梦境，我便劝她不要总挂念父亲。
2024年6月16日，是父亲的阳历生日，也是我过的第二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那天早饭后，母亲和我依计划去祭拜父亲。以往我都会提前准备好祭祀用品，这次母亲却说，不用做任何准备了。她说，父亲在世时的衣、食、住、行、医，凡是她能想、能做的，均已竭尽全力，了无遗憾，如今确实无须再挂念，就让他放心离去吧。
看到母亲在父亲牌位前，泪眼婆娑地小声念叨：“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以后我们各自好好过，不再挂念，你安心去吧。”我却忽然很是想念父亲。
一
父亲个子不高，但在那些泛黄的老照片上能看出他年轻时的身强力壮。
儿时记忆中，撸铁、双杠都是父亲的拿手好戏，我最爱用小拳头打在父亲硕大的肱二头肌上，然后又噘着嘴，抱怨父亲肌肉太硬，打疼了我的手。父亲便会用宠溺的眼光看我，龇着牙，笑而不语。
父亲曾因见义勇为上过报纸，受到过厂里的表彰，那是他一辈子最感荣耀的事。母亲却说父亲鲁莽，手无寸铁就冲上去与持刀歹徒对峙，万一受伤，家里谁来照顾？父亲也是那样看着母亲，笑而不语。而我深知，下次遇到不平事，父亲一定还会第一个冲在前面。
父亲是懂生活的人，他喜欢养花、养鱼。老房子的小院里有他建起的花房、垒过的鱼池，阳台上曾有他培育盛开的牡丹、月季、水仙，以及至今我叫不上名字的各类花草。繁花盛开时，父亲就去喊邻居们到家中赏花，听着他们的夸赞，父亲的脸上便会堆满骄傲的笑容。
父亲喜欢狗。我记得小时候，他曾先后带过两只小狗回家，却因母亲反对，不得不送走。后来我离家到外地上大学，家里只剩下父母二人，母亲才终于同意他养了一只狗。那是只流浪狗。
那个夏日，父亲在院中纳凉，它溜进来乞食，父亲让母亲给它点东西吃。吃饱喝足之后，它就赖着不走。母亲或许觉得它是上天派来做伴的“第二个女儿”，又觉得它傻狗有傻福，于是就留下了它，取名“傻蛋”。
傻蛋在我家度过了17个年头。它见证了我们乔迁新居，见证了我的毕业、结婚、生子，见证了我的小宝宝从“人见人爱”茁壮成长到“狗见狗嫌”的年纪，也见证了父亲因病痛的折磨，身体渐渐消瘦、步履日益沉重、呼吸愈发困难的过程。
二
父亲生病了，要坚持做透析，后来整个人虚弱到稍微动一下就呼吸困难、上个小斜坡都要休息一两次的程度。傻蛋却在父亲病重时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背着生病的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说以后再也不养狗了。我能深切地感受到母亲内心的痛楚。也许是想救治这种痛楚，傻蛋走后两个月不到，我又抱着一只两个月大、奶油色的小拉布拉多犬回了家。我想给父母一个惊喜，却在他们眼中看到了闪烁的泪花。母亲留下了狗，取名“贝贝”。
但我很快发现，母亲的身体也无法再承担起每天带它出去遛弯的任务了。我不在家的时候，都是父亲的好友梁叔上门来帮忙遛狗。不过，因为梁叔经常来和父亲饮茶、侃大山，病中的父亲倒是精神了一些。
但父亲终于还是走了。那天我赶到医院见父亲最后一面时，父亲用极轻的声音，将母亲托付于我。我紧握着父亲的左手，直到监控仪上的心率曲线慢慢变直……那个曾给予我无限安全感的男人就这样不在这个世间了。
父亲走后，母亲把贝贝送给了梁叔。送贝贝走的那天，我亲手关上笼门，看到贝贝哀怨的眼神，听着它凄凉的叫声，我暗自发誓：此生不再养宠物。
接下来好长一段日子，我都在忙着些杂七杂八的事，没觉得有想念过父亲。但有一次晨跑结束时，大汗淋漓的我耳塞里正回响着音乐，突然间，对父亲的思念便侵袭而来。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似孩子一般，边走边不停用手擦拭眼泪。那一刻，父亲入棺前的样子，父亲遗像的样子，父亲火化前的样子，父亲将母亲托付于我的样子……一幕幕仿佛放电影般在我脑海中不断涌现。我甚至想起父亲做的最拿手的芸豆鸡蛋打卤面和西红柿鸡蛋打卤面。在他病重时，我每次假期回家，他仍坚持亲自下厨做给我吃。我总是和母亲一起把菜洗好、切好，葱、姜、蒜等配料也备好，让父亲只需把食材倒进锅里翻炒，加点调味料就行。看着我大口吃着他做的面，歇在一边的父亲便一脸满足的笑。那一刻我才确认，这世上最爱我的男人，那个无论我贫穷、富贵、健康还是残疾都最宠我、最无私地爱我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三
我牢记父亲的嘱托：好好照顾母亲。
我决心接替父亲，继续给母亲提供一个安全、温暖的港湾。我为母亲打造舒适的居住环境，带她去享誉国内的眼科医院治疗她为照顾父亲而耽搁数年的眼疾，跟她一起调整作息时间、饮食结构、用药剂量，每天晚饭后还特意陪她至少散步一小时。我还推荐母亲多看一些与人相处、沟通类的书籍，鼓励她以孩童的心态重新认识、拥抱这个世界。我甚至鼓励她，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总挂念父亲，他既然走了，就让他安心地离开。
然而此刻我才明白，一直放不下父亲的，是我。
那天回程的路上，满是观看赛龙舟散场的行人，憋了半日的雨珠从乌压压的云层中倾泻而下，它们在地面击打出一个个圆圈，随后很快连成一片。
这是父亲走后的第二个父亲节。写完这篇文字，我也决定和母亲一样，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