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艺中的“诗中画”与“画中诗”

2024-07-14 16:09:54 - 媒体滚动

转自:上观新闻

中国文艺中的“诗中画”与“画中诗”

诗歌与绘画是两种文艺类型,诗歌为文学艺术,绘画为形象艺术。中国早期的诗歌以文字和声音来表达,可唱可诵可阅,譬如《诗经》中的诗歌,原来都是可以吟唱的;而中国的绘画的表现手法与之相比,则是无声的,以笔墨色彩和形象来表达。

虽然诗歌与绘画属于两种不同的艺术类型,但两者之间却存在某种共通关系,这一点中西文艺理论家有相同的看法。

古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曾说:“绘画是无声的诗,诗是有声的绘画。”诗歌能够交代事件、展现时间和抒发情感,绘画也可以抒发情感,并在一定程度上交代时间,但无法吟诵,因此说绘画是“无声的诗”;绘画作品能够呈现画面和形象,但诗歌中也有画面和形象,不过是通过语言文字描述的,需要借助想象,因此诗歌可以说是“有声的绘画”。

中国北宋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画意》中引前人话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苏轼在《韩干马》诗中写道:“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这可能是因为唐代韩干喜爱画马,马的奔腾感犹如诗歌的想象力,纵横驰骋;而杜甫诗歌形象生动,具有画面感。另外北宋孔武仲《东坡居士画怪石赋》云:“文者无形之画,画者有形之文,二者异迹而同趣。”现代学者钱钟书在《七缀集》中说得更彻底,“诗和画号称姊妹艺术。有人进一步认为它们不但是姊妹,而且是孪生姊妹。”

诗歌和绘画虽然不乏相同之处,但两者毕竟是不同种类的艺术,因而也有着明显的不同。德国文学家莱辛认为,诗歌是时间艺术,绘画是空间艺术;绘画宜于表现物体或形态,而诗歌宜于表现动作和情节。(见《拉奥孔》)

不过西方诗人所说的诗更偏向于史诗,这和中国古代诗歌偏重于抒情有所不同。

中国文艺家当然也知道诗和画的不同之处,如明代董其昌说:“水作罗浮磬,山鸣于阗钟。此太白诗,何必右丞诗中画也。画中欲收钟磬不可得!”意为有些东西诗歌可以描述,比如声音,绘画却无法表达。但中国文艺家更强调诗与画的共通与互补,也即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正如苏轼评王维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以下我们从“诗中画”和“画中诗”的角度,探讨中国文艺中的诗与画的互通关系与表现特点。

一、诗中的画

“诗中的画”也即“诗中有画”,中国古代的诗歌以抒情诗为主,其审美追求强调“意境”。“意境”,是意与境的统一,“意”为思想和情感,“境”为形象和景物。诗歌要追求情景交融的意境美。明代诗人谢榛在《四溟诗话》中写道:“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成诗。”景象属于文艺形象,类似于画面,这样诗歌便具有了绘画的空间特征,有了绘画的特点。不过诗歌主要是时间艺术和语言艺术,而非形象艺术。诗歌中的形象是用语言塑造的,又富于情感,所以诗歌中的空间性往往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1.诗中之空间具有全方位的转换和跳跃之特征。

绘画是一个固定空间,但诗歌不存在固定空间,诗歌不需要聚焦,不受视觉空间的限制,因此其空间给人一种跳跃感。譬如王维《终南山》诗云: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首联是正视和远视所见,第二联对应的是山中内视的视角,第三联是俯视视角,不同视角的变化勾勒出终南山磅礴雄伟的全方位空间,极大强化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再比如王维的《栾家濑》诗: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流泻。

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这首诗中的空间也具有转换跳跃的特点,“飒飒秋雨”是向上的视角,“浅浅石流”是由上而下视角,白鹭上下则是上下视角的跳跃,整首诗由几个画面营造了一个动态空间。伴随这种空间的变换,时间的流转也得以更好地体现出来。

2.诗歌中的空间画面虽然呈静态,但通常贯通了过去与现在的时间。

贯通古今时间乃诗歌所特有的表现手法,因为诗歌乃语言艺术,可以充分运用语词点出古今意识,绘画很难做到这一点。例如陆游的《沈园》(其一)诗云: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首诗所描绘的景物如斜阳、园林、春波都是常见之景,但“非”“曾”两字点题,暗示当年惊鸿一瞥的前妻唐婉没有到场。物理空间可以说依旧,而情感空间则早已不同,这样就强化了时间的推移。在看似不变的空间中,贯通了今昔,诗人数十年的情感之流就显现出来了。诗歌通过营造物理空间的不变和情感空间的变化造成了巨大的艺术张力,这种效果是绘画难以企及的。韦庄的《台城》诗具有相同的特点: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诗歌营造了一个静态画面。江雨、台城乃至柳絮飘飞的景象(空间)可以说几百年不变,但“无情”和“依旧”二词点出了时间的流动,虽则相似,此空间已非彼空间。六朝的繁华早已过去,画面的静止与时间的推移暗示了物是人非的情感。

这个特点在南宋吴文英的《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一词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厓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水涵空、阑干高处”“乱鸦斜日落渔汀”的空间景象千百年来不会变,但通过“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到“名娃金屋”,再到“廊叶秋声”的联想,时间完成了从上古到当下的转换,在看似相同的空间中蕴含了丰富的情感变化,从而引发强烈的兴亡感和幻灭感。

3.诗歌中的空间与画面富有动感,但体现的却是永恒的宁静。

这一点类似于某些绘画所表现的鸢飞鱼跃境界,但却具有更深刻的哲理。譬如王维的《使至塞上》诗: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大漠”“长河”千古恒在,“征蓬”的渺小与“胡天”之广阔形成小大对照,“孤烟”和“落日”似动非动,彼此之间又互相衬出动静关系。这样,通过当中四联既动且静、寓动于静的画面,展现了大自然生灭变化背后亘古如斯的宁静。又如刘禹锡的《石头城》诗: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虽然“围”“打”“过”几个动词营造了一种较强烈的动态,但潮水拍岸和月亮升降却是永恒不变的自然现象,且“故国”“空城”“旧时月”三个词语描绘了一个几近静态的空间,从而暗示在天长地久的静寂中包含着无数变化的瞬间,诗歌富于哲理。

二、画中的诗

“画中的诗”即“画中有诗”,指的是绘画要具有诗歌的时间性、情感性和变换的空间感,而绘画原本是不具备这些特点的。宋代画家郭熙说:“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林泉高致》)但“三远”并非截然分明,有些画家在一幅画中兼用“三远”法,这样图画便具有了时间性和多重空间。“三远”等于有仰视、俯视和平视所见的三种空间,多重空间的获得需经由游历的过程,因而绘画也兼具了时间性。

如五代荆浩的《匡庐图》,画家将“高远”、“平远”、“深远”结合运用,群峰耸峙的巍峨山峦与开阔平旷的山野幽谷,盘旋的山中小路及渐远渐淡的远山诸峰相映成趣,自然地呈现在画卷之中,造成一种徜徉其中的时间感。又比如同时代关仝的《关山行旅图》,画面中一条河从左向右斜下而流,将画面分割成两个呼应的空间,视线则由下而上进入山峦深处,给人一种由近及远的游历感,造成时间感。

中国文艺中的“诗中画”与“画中诗”

五代·荆浩《匡庐图》五代·关仝《关山行旅图》

“画中有诗”的处理手法往往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1.以长卷的形式作画,或将不同空间的景物放置在一起。

长卷绘画的形式,能造成时间流动感,而将不同时空的景物设置在一起,又能用来表达某种哲理,这样绘画就具有了言志功能和叙事功能。

例如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是在亲身游历实地以后根据记忆复现的场景,画面展现了辽阔的空间,而在空间的延展中体现了时间的绵延。再比如唐代王维的《雪中芭蕉图》,“雪”与“芭蕉”分别代表北方与南方,又分别代表不同的时节,将这两种不同时空的景物叠合在一起,于是画面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蕴含了某种深邃的哲理。

中国文艺中的“诗中画”与“画中诗”

2.以具有象征性的画面表达某种情感或哲理。

静态的画面很难表现情感或哲理,但中国文人画多喜欢描绘梅、兰、竹、菊、石等物,用象征性的画面表达思想情感。例如倪瓒《六君子图》,以六棵古松入画。画面中古松坚挺,立于数块土石之上。黄公望《题倪瓒六君子图》一诗对其进行了解读:“远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树拥陂陀;居然相对六君子,正直特立无偏颇。”意为君子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能保持本心,题诗诠释了画者的本意。画与诗的互释表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情感和刚正不阿的理想精神。元代王冕的《墨梅图》以墨画梅,具有象征意义。梅是中国文人特别喜欢表现的题材,墨梅暗示了作者独立不改,不随众流的君子品德。其自题诗云:“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以象征物入画使画具有了指向性,有了言志、抒情和说理的功能,而诗画配合则强化了中国画的诗性品格。

中国文艺中的“诗中画”与“画中诗”

元·倪瓒《六君子图》元·王蒙《墨梅图》

3.通过指向性的画面或文化原型,暗示某种理想或表达某种情感,在静态画面中表现情感之动和时间之流。

如徐渭《墨葡萄图》信笔挥洒,任乎性情,读画只觉满纸墨迹淋漓,运笔酣畅而不在乎葡萄之形似。其自题诗云:“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此图不追求葡萄之形而重在意蕴,画面中老劲的葡萄枝条和连片的果实,体现出岁月之流中作者多年郁积之情感,具有突出的诗性品格。又如五代李成所作《寒林图》,画面通过平坡寒林,雪景峰峦,山石幽涧等景物,以冷峻洒脱的笔触来表现明晦灵秀的山川大地,达到“神化精灵,绝人远甚”的艺术效果,同时也体现了“天地闭,闲人隐”的时代特征和君子的独立品格。元代吴镇题《李成寒林图》诗云:“岭高霜自结,风劲入寒时。日落晚山碧,林空流水悲。栖鸦寻树早,瘦蹇下冈迟。无限黄尘满,幽栖总不知。”从“栖鸦”“瘦蹇”等形象能读出画中所表现的孤寂之感和归欤之情。

中国文艺中的“诗中画”与“画中诗”

明·徐渭《墨葡萄图》五代·李成《寒林图》

总体来说,中国的诗与画皆兼具时间性和空间性、动态和静态、绘形功能和写志功能,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这也是有人认为中国艺术中诗画同源的原因,这种特点有别于西方艺术中的诗与画。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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