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锦江到湘江 天地一沙鸥 ——重走杜甫晚岁漂泊路
转自:成都日报
入冬后,候鸟南飞抵达洞庭湖
长沙城曾经见证了诗圣晚年的失意与彷徨
洞庭湖畔岳阳楼,杜甫曾在此吟出平生最优秀的作品之一
765年,杜甫辞别蓉城,离开生活五年多的四川,踏上了回乡之路。他的客船,沿着他所敬重的兄长李白年轻时的出川路线,由北而南,自西向东。杜甫没料到,在夔州(今重庆奉节)小城,他又住了一年另十个月,“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768年正月,杜甫与弟弟杜观相约在江陵(今湖北荆州)相会,一俟战乱平息,即从荆襄大道北返。杜甫把自己亲手打理的四十亩果园和草堂送给了朋友,随即买舟东下,奔向湖北。
是的,羁旅即将结束了。这是杜甫人生中最后的三年。这个命运多舛的诗人,在漂泊流离中依然担心关中时局,同情隶人戍卒,依然是那个忧国忧民的诗圣。
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年)秋冬之际,杜甫的客船漂荡在洞庭湖上。如同一朵烛火被风雨浇灭的前夕,忍不住用最后的闪烁抚慰自身一样,杜甫在客船上完成了生命的绝唱——《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旧唐书》等史书说杜甫饫死于耒阳,但我更相信另一种说法——他是在洞庭湖的孤舟上合上了一生的倦眼。
1200多年过去了,当我分别于盛夏和深秋两度来到洞庭湖时,要么,我看到浩荡的湖水奔涌翻腾,不知疲倦地扑打着堤岸;要么,我看到水落石出,瘦长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如雪的芦花,被下山的夕阳染成一片不真实的绯红。
时过境迁,没有人知道诗圣最后的客船到底停泊在哪里。仅仅记得,他迈向人生尽头的履痕,从锦江出发,最终留在了湖湘大地。
江陵半年
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
769年,杜甫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以后,再不会有寒冷,也不会有冬天了。
那个冬天,地处南方,原本温暖的潭州(今湖南长沙)总是下雪,大雪一场接一场,杜甫想用酒精温暖自己,却是囊中羞涩。想向店家赊酒,亦未如愿,只好枯坐家中——杜甫的家,是一只雇来的客船。杜甫的最后岁月,大抵在船上度过。
意味深长的是,对晚年静好岁月的规划,也是从一条客船开始的。话题得从杜甫的弟弟杜观说起。
杜甫有四个弟弟,即杜颖、杜观、杜丰和杜占,五兄弟成年后天各一方,音问常断。每念及此,杜甫未尝不感叹:“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干”。四个弟弟里,杜占后来跟随他自秦州逃向成都并居川中。杜甫离川时,杜占可能并未随行,但到底留在了成都,还是去了它处,史料语焉不详。有一种说法,成都华阳一带的杜姓,就是杜占后裔。杜颖和杜观长期流落山东,杜丰则“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
客居夔州时,杜观忽然给杜甫来信,随后来到了夔州。兄弟俩约定:杜观返回蓝田接家小,尔后在江陵与杜甫相会。江陵地处长江之滨,又距长江支流汉水不远,是由荆楚通往关中的要津。因此,当关中又一次陷入战乱,而回关中的愿望无法实现时,杜甫希望和弟弟一起,暂居江陵,一俟战乱平息,就可从荆襄大道北返。
于是,杜甫把亲手打理的四十亩果园和草堂都送给了一个他称为“南卿兄”的朋友,并于768年正月买舟东下。在前往江陵的客船上,杜甫想象自己的晚岁生活:在江陵暂居一阵,待时局稳定,即返北方,与兄弟们团聚,从此,像隐居杜陵的蒋诩和隐居东陵的邵平那样,不问世事,唯与兄弟们杯酒相娱。
杜甫与杜观约定暂住江陵,除了江陵地处荆襄大道,交通方便外,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杜甫的堂弟杜位,在荆南节度使兼江陵尹卫伯玉手下任行军司马。至于卫伯玉本人,也与杜甫系旧交。期望得到杜位和卫伯玉的照顾,乃是杜甫卜居江陵的题中之义。
768年暮春的一场细雨里,杜甫一家冒雨走进了杜位宅邸。接下来半年,《杜甫全集》真实地反映了诗圣的生活。那些看题目即可知是应酬文字的诗作表明,因为卫伯玉,也因为杜位,江陵官场对曾做过左拾遗的“著名诗人”上请下迎,而杜甫也拖着老病之躯四处应酬。除了酒桌上推杯换盏,还少不了写一些应景的奉迎文字。
然而,深秋时节,杜甫决定离开。他的一首五律透露了离开的原因:“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诗人做客既久,长期寄人篱下,故而对人情世故特别敏感。他所依靠的那些人,或许出于礼节,或许出于其他原因,对诗人多少保持着一份或真或假的尊重。但他们手下那些察言观色的小吏,却往往对诗人不恭不敬。其间的尴尬与恼火,恰如杜甫另一首诗痛陈的那样:“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结舌防谗柄,探肠有祸胎。”
窃以为,杜甫的一生,几乎就是寄人篱下的一生。只不过,有时从这道篱跳到那道篱而已。篱不同,坎坷的命运与凉薄的世态却始终一致。
登岳阳楼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居江陵半年后,杜甫乘舟东下。这一次,他来到了洞庭湖畔的岳阳。
一个酷热的夏日午后,我又一次来到岳阳楼。尽管头顶烈日高悬,景区依然人头攒动。凭高凌远,但见碧波荡漾,衔远山、吞长江的气势如唐如宋。上一次到岳阳楼是数年前,当时逢冬季,水落湖瘦,黄叶飞扬,断雁悲鸣西风。
杜甫登临岳阳楼,也是冬季。那是一次百感交集的凭栏,杜甫吟成了他平生最优秀的作品之一。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如今的岳阳楼景区,与杜甫相关的,除了这首诗,还有湖畔一座小小的亭子,以及亭子里用玻璃罩着的一块石碑。石刻的碑文终会湮没,木石的亭子也终将倒塌,唯有方块字写就的诗篇,融进了后世读者的滚滚血脉。
湘江漂泊
漠漠旧京远,迟迟归路赊
洞庭湖是湘江的终点。因此,杜甫离开岳阳后的行踪,便与日夜北流的湘江纠结在一起。
杜甫在江陵被小吏所轻,现在,他想去衡州(今湖南衡阳)投奔一位青年时订交的老友——湖南观察使韦之晋。
沿着湘江,我一路寻访诗圣的漂泊之路。时光荏苒,一梦千年,大多数地方,不仅遗迹早就消失,甚至就连地名也已改变,至多留下方志里的简略文字或是后人修造的纪念性建筑。
白沙驿是杜甫当年泊舟的地方,如今,它叫营田镇。湘江由南向北,从镇子东边流过。码头上,停靠着不少船只,以货船和挖沙船为主。杜甫的泊舟之处,大概就在左近。那是一个初春的黄昏,杜甫自洞庭湖、青草湖而来,连日不见人烟,荒郊野岭中的白沙驿,对他是一种淡淡的安慰。他看见湖边的大堤上春草初萌,月亮从东边升起,照着烟波淡扫的水面。
不过,今天的白沙驿,或者说营田,已经找不到任何与杜甫相关的东西了。营田既是一个镇,又是岳阳下辖的屈原管理区机关驻地,所以,当地人常把营田叫作屈原。镇上,到处可见与屈原相关的名称:屈原中学、屈原小学、屈原法院、屈原医院——原来,营田位于湘江和汨罗江之间,而被余光中称为“蓝墨水上游”的汨罗江,众所周知,它是屈原自尽处。距营田只有十多公里的江畔,建有纪念屈原的屈子祠。
杜诗中,有一首题为《祠南夕望》。有人认为,杜甫写的是湘夫人祠,也有人通过诗中提到和屈原有关的山鬼,认为是屈原祠。不过,无论如何,我如今看到的屈子祠,都不是杜甫看到的那一座。它们一建于汉,一建于清。当年,差不多穷途末路的诗圣行经屈子祠时,想想这位同样报国无门的先贤,他心里到底是多了一分宽慰,还是添了一分忧伤?
营田上游的乔口,比营田更小。不过,从杜甫的唐朝到今天,它一直叫乔口——乔江在这里注入湘江,故而得名。
我在一条叫古正街的老街上,看到了杜甫客栈的店招。走进杜甫客栈附近的小巷,有一家杜甫茶亭。过了杜甫茶亭,小巷尽头有一座亭子,名曰杜甫亭。杜甫亭里,竖了几块碑,连同亭基的石壁上,都刻着杜诗。亭子外,有一条长廊,长廊下,是用木头搭建的小广场,广场上空无一人。长廊外,一池湖水清碧。湖东,便是杜甫泊舟的乔江。
到达乔口时,春色已深,树木开花,群蜂飞舞,燕子忙着啄泥筑巢,春意盎然,日落时却冷风萧萧。杜甫感慨自己本想回长安,谁知道现在却背道而驰,“漠漠旧京远,迟迟归路赊。”
杜甫亭附近的另一条巷子里,坐落着始建于宋朝的乔江书院。书院里,附有小小的三贤祠。三尊像立于大堂,乃是:屈原、贾谊、杜甫。书院空无一人,老旧的板壁散发出一股霉味,像一本尘封已久的线装书。三位中国文化史上的著名人物,怀着相同的致君尧舜上的理想,理想却带给他们各不相同的灾难,用杜甫的话来说,乃是“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系舟长沙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乔口下游是荆湘重镇潭州。杜甫在这里短暂停留,他登岳麓山,造访道林寺和麓山寺——至于今天已成长沙地标的岳麓书院,杜甫时代,它还在孕育中。
如同三贤祠把屈原、贾谊和杜甫并列一样,很显然,当毕生不得志的杜甫漂泊湖湘大地时,他最容易想到的古人就是命运相似的屈原和贾谊。贾谊曾贬长沙,他在长沙的故居,据记载,自西汉到当代,已重修六十四次。毫无悬念地,杜甫前往贾谊故居凭吊并作诗:“贾傅才未有,禇公书绝伦。高名前后事,回首一伤神。”
古人总是怀念更古的人——与他们命运相近的人,遭遇相似的人,理想相仿的人——这种不绝如缕的怀念,既是一种苍凉的自励,也是吾道不孤的坚持和倔强。
命运对杜甫异常残酷。当他千里迢迢来到衡州时才得知:韦之晋已调潭州——很可能,他们的客船就在湘江的某一方水域擦肩而过。杜甫滞留衡州期间,更大的噩耗传来:韦之晋去世了。
杜甫只得怏怏而返,再次系舟潭州。种种迹象表明,从769年夏天到770年四月,足足大半年时间里,杜甫一直寓居长沙。他的寓所,就是那条泊于湘江的木船。他的诗作,既描写过从船上看到春花盛开,燕子飞来舟中,也感叹过船居难以忍受暑热。此外,他还在船上接待过不少朋友。
朋友中,有一个充满传奇色彩,即苏涣。苏涣系四川眉山人,少时尚武,经常抢劫商旅,后来幡然醒悟,折节读书,中进士,任御史。彼时苏涣也在潭州,有一天他坐着轿子来到江边,找到杜甫的客船,慕名拜访。杜甫听他背诵了近作,赞赏其“才力素壮,词句动人”。杜甫写了一首诗赠送苏涣——诗的题目是杜甫所有作品中最长的,将近一百字。杜甫赞扬苏涣的作品超越了建安七子,足以与四川最著名的两个文人,即扬雄和司马相如并驾齐驱。
后来,苏涣到岭南投奔哥舒晃,杜甫写给时在岭南的裴虹的诗中,要裴虹向苏涣致意,并对他寄托厚望: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文武全才的苏涣后来竟煽动哥舒晃造反,两人均被朝廷诛杀。当然,这是杜甫不知道的了——那时他已去世数年。
在潭州与杜甫相会的,除了苏涣这个新知,还有一个曾经飞黄腾达的旧交,即李龟年。
唐玄宗时代,李龟年及兄弟李彭年、李鹤年均系名噪一时的宫廷音乐家,深受玄宗赏识。在长安时,杜甫与他有过交往。安史之乱后,玄宗幸蜀,李龟年流落江南。不承想,两位昔年名噪京华的大师,竟在如此的失意与彷徨中邂逅。杜甫写下的那首诗,也成为后人传诵的名篇: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洞庭烟波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个暮春是伤感的,也是离乱的。春末,湖南兵马使臧玠造反,杀害了湖南观察使崔瓘(苏涣本是崔瓘部下,崔被杀,他才前往岭南)。潭州沦为兵火之地,杜甫唯有离开。他又一次溯江南行——这一次,他想去郴州投奔他的远亲崔伟——杜甫的母亲崔氏,与崔伟是一个大家族的。算起来,杜甫要叫他舅舅。
从潭州到郴州,必经衡州。在衡州,杜甫的客船由湘江进入耒水。今天的耒水东岸,有一座叫新市的古镇,曾是新城县治,已有1500年历史。770年夏天——这是诗圣的最后一个夏天,他的生命行将进入终点——杜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困在了新市。那时,新市叫方田驿。
杜甫晚年的穷愁与潦倒,至此极矣:洪水太大,他的船无法行驶,周边没有买米购物的集镇或人家。全家人困在船上,饿着肚子,望着汹涌的洪水发愁、发呆、发昏。好些天后,耒阳聂县令闻知,派人送来牛肉和酒——因此,有一种说法是饿了几天的诗圣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终至饫死——也却暴饮暴食而暴死。包括《旧唐书》在内的一批史书都持此说。作为对这种说法的支持,耒阳一中校园里,有一座杜甫墓。
但是,通过杜甫诗作和另一些史料,庶几可以断定:杜甫并没有死于耒阳,醉死或胀死均属子虚乌有。聂县令解围后,不知是洪水未退还是其他原因,总之杜甫不再去郴州,他又折回潭州——这是他第三次泊舟潭州城下。
今天,湘江从长沙流过,将城市一剖为二,河东为老城区,河西为新城区。老城区的湘江岸,耸立着一座四层仿唐建筑,这就是前些年为纪念杜甫流寓而建的江阁。站在阁楼上,凭栏远眺,宽阔深碧的湘江对岸,就是人文荟萃的岳麓山。
第三次来潭州,杜甫系舟于离江阁不到一公里的小西门,恰好与他曾拜访过的贾谊故居近在咫尺。长沙是著名火炉,夏天极为炎热,长年累月的船居后,病骨支离的杜甫身体更差了。病中杜甫想念一种唐人称为“雕胡饭”的食物,是用菰(江南称为茭白)的籽实做成的饭——“长夏想为情。滑忆雕胡饭”,然而“客子庖厨薄”,这一小小的愿望无从实现。
770年秋冬之际,天气转凉,杜甫决定离开——离开潭州,离开荆楚,离开南方。此时的他只想回家,死在故乡的土地上。在安土重迁的古人眼里,客死异乡乃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甚至超过了不幸本身。
于是,杜甫又一次看到了烟波浩渺的洞庭湖。风急天高,水阔云低,“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杜甫以一首五律作别湖南亲友。诗中,他再一次自怜、自伤、自挽: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
也许过了数天,也许过了十天半月,洞庭湖靠近岳阳的某一片水域,老病无依的杜甫终于永远地合上了倦眼。从此,不再有疾病,不再有漂泊,不再有冷眼,不再有辛酸。无论是致君尧舜上的高蹈理想,还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残酷现实,都成为诗行浇铸的记忆。
这记忆,是一瞬,也是一生。
我在初秋的一个下午来到平江小田村,在一处竹林后面是杜甫祠。比杜甫小六十七岁的唐代诗人元稹,在杜甫死后四十三年,应杜甫之孙杜嗣业之请为杜甫撰写的墓志中说,杜甫“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有九。”这个旅殡之地,就是小田村杜甫祠。
杜甫有三个儿子,除了小儿子在同谷饿死外,另两个长大成人,长曰宗文,次曰宗武。杜甫去世后,家人继续漂泊——可以想象,他们的日子更加恓惶,一直要等到四十三年后,宗武的儿子嗣业才终于有能力把祖父的遗骸运回河南,安葬于偃师首阳山下。至此,诗圣终于魂归故里。
走出小田村杜甫祠,天色昏黄,冷风凄凄,近旁花草带雨,远处竹树摇曳,一如后来者的追怀与惆望,千年不绝。
本版撰文晚舟图除署名外均据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