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打字机的艰难突围史
▋禾刀
《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美）墨磊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记得此前在读钱锁桥的《林语堂传》时，对林语堂发明的“明快中文打字机”的了解只是局限于这项投资的失败，至而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压力。《中文打字机》一书中，长期研究中国历史的美国斯坦福大学历史系教授墨磊宁（ThomasS.Mullaney）也提到了林的发明，尤其对林的失败有较为详细的阐释——明快打字机在小型化以及采用与国际通用的QWERTY键盘方面颇有建树，只是生不逢时。
墨磊宁开篇直言，自己写作本书的灵感来自于2008年北京奥运会。在这届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张艺谋导演的汉字体操表演让人叹为观止，各参赛队伍采用汉字顺序出场也一度让外国观众满头雾水。这充分表明，虽然“地球村”的概念流行多年，但国外普通公众对中文仍旧缺乏充分了解。这也侧面印证，中文打字机自问世到被世人尤其是外国人接受，必然面临难以想象的困难。
历史呈现了这样一个显著的事实：自世界上第一台打字机发明后的几百年里，唯独汉字长期游离于打字机体系之外。1828年7月24日，世界上第一台打字机在美国诞生。1868年美国新闻工作者克里斯托夫·肖尔斯发明了沿用至今的QWERTY顺序键盘。自此，除汉字外的各种语言先后被攻克，纷纷推出了各种语言的打字机。需要指出的是，在西方打字机发展如火如荼的高光时期，当时中国官员并非全都是颟颟顸顸。清廷海关官员李圭在参观美国科技发明特别是打字机后就曾感叹，那些打字机“惜不能印华文”。
但其实，无论是中外，研究者对中文打字机的努力始终没有放弃过。墨磊宁指出，1900年《旧金山观察报》称，“在该市唐人街附近的杜邦街上，一家报社的库房里存放着一台新奇的机器：它配有一个长达12英尺（3.66米）的键盘，其上有5000个键盘”。操作这台笨重的打字机既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还需要一个足够的空间。虽然后来的打字机努力小型化，但在快捷性上，与同时期西方打字机始终难以相提并论。仅仅半个世纪前，1973年的《泰晤士报》还写道：中文打字机在西方是一个由来已久的笑话，它几乎等同于“自相矛盾”或“不可能之事”。这样的评价并非出于歧视，而是对由来已久的各国研究者在中文打字机方面无明显突破和建树的一种事实性总结。
透过墨磊宁的文字可以看到，中文打字机之所以迟迟难以被攻克，是因为许多研究者沿用的依旧是字母打字模式，所以总是力图将尽可能多的汉字纳入其中。在这种思路下，就不得不正视另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汉字庞大的字库规模。《康熙字典》共收录47000个汉字，为尽可能简化，许多研究者在统计学方面寻找出路，即经过反复统计发现，中国人常用的汉字仅两千多个。虽然较《康熙字典》字库来说，这个数字确实大大简化，但对打字机而言体量仍旧太过巨大，更别说对总共26个字母的英文打字机有什么比较优势。
在墨磊宁看来，日文打字机的发明为中文打字机提供了新的解决思路。日文打字机一开始推出的是全假名打字机，中文打字机研究者于是从中看到了拆解和组合汉字的希望，尽管拆解体量同样非常巨大，对打字员的熟记本领也是一种巨大的考验，但这种排列方式对于过去的整字模式，算得上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除了打字机研究技术受阻外，美国传教士谢卫楼还发现有另一个巨大的障碍。谢卫楼满以为自己的打字机“对于中国雇员来说或许也是一种‘解放’，使他们不再需要手写”。然而，令他颇感错愕的是，“仍有少数人将其视为一种机巧的玩具”。上一次将西方发明指责为“奇技淫巧”是在1793年，当时乾隆对英国使者马戛尔尼带来的工业产品嗤之以鼻。有什么阻力比内心的抗拒更大呢？
墨磊宁还着重写到另一段不可忽视且十分有趣的历史。上世纪初，中国国内学者界曾燃起了汉字存废的巨大争论，包括谭嗣同、鲁迅、胡适、钱玄同、赵元任等诸多名人悉数卷入其中。当时的废除汉字之争虽然并非出于打字原因考虑，但西方国家普遍采用的字母语言对打字机的应用普及显然更具吸引力。为此，一些学者还拿出了基于字母体系的解决方案。
作为对中文打字机历史的完整叙事，墨磊宁当然不会错过任何时期。1951年《人民日报》上刊载了开封排字工人张继英每小时排三千余字的事迹。墨磊宁介绍张继英的做法，“就是把日常工作中经常用到的汉字组合放到一起”，这有点类似于今天我们的词组。
墨磊宁指出，世界上几乎所有文字一开始都源自象形文字，但在文明演进过程中，出于方便等原因，逐渐变成了字母，唯独汉字初心不改，孤独坚守。坚守的背后，其实是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从今天的许多汉字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许多方块字与遥远的历史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信息链条，字不仅仅是字，有时还蕴含着许多远古信息，汉字的博大与精深跃然纸上。
墨磊宁在写到中文打字机发展历程时多次提到中文的“抗拒”，这极耐人寻味。“抗拒”既代表中国人对文字的坚守，又代表对文字统一模式的反感。事实上，在中外研究者前赴后继持续努力下，中文打字机终于一步步攻克了各种障碍，越来越多的输入模式为客户提供了更为便捷的多样化选择，从而在今天这样的信息时代，为普通中国人与世界顺畅沟通架起了方便快捷的信息桥梁。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中文打字机，我们今天如何融入世界。而如果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汉字，我们与汉字博大精深历史的脐带或许已被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