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小说的诗化特质（图）
转自：天津日报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作家孙犁的作品数量尽管并不宏富，但经过时间冲刷，其作品品质经受住了历史考验，其风韵的独特、情致的别样、语言的精妙、表达的诗化，呈现出历久弥坚的艺术魅力，时至今日依然为广大读者所关注和喜爱。孙犁小说风格充分吸纳了散文特点和诗歌特质，具有“诗化文学”的卓异属性，这种诗化特质形成了独特的美学风格。
情感是小说的生命与灵魂，没有情感就没有文学艺术，浓郁的情感如同河流一样流淌在孙犁小说的篇章结构中，成为其小说艺术生命之所在。孙犁善于在作品中以节制和含蓄的方式呈现情感，好像小桥流水般细浸慢润地渗入到小说的字里行间，显示出一种委婉清约的抒情韵味，正如作家本人所说：“在现实生活中，充满伟大的抒情，在现实主义作品里，作家的丰盛的情感含蕴在描写和人物的对话里。”“没有真实的激动了的感情，就写不成好文章。”
孙犁小说往往具有诗的单纯和质感，常常截取生活中的一个侧面、一个片段，以此显示社会生活的整体风貌，使人深切地感受到殷殷脉动的时代气息。在《铁木前传》《荷花淀》《风云初记》和《山地回忆》等诸多小说创作实践中，孙犁注重感情的特殊功效，其小说风格的诗化特质，主要表现在运用诗歌抒情手段渲染气氛、感染读者，以至臻于一种诗化的高超意境。在《铁木前传》中，孙犁以特有的诗意方式，寄寓着对纯美风土人情的沉迷与眷恋；《荷花淀》中，通过描绘淳朴的人际关系，表达对纯厚的人伦道德的向往与守望；在《风云初记》和《山地回忆》等作品中，孙犁以诗的语言、节奏和韵律尽情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呈现诗一般优美的意境，充满着浪漫、美好、动人的诗情。特别是在战争题材小说中，孙犁并未从正面描写枪林弹雨和刀光剑影，相反代之以一种平和恬淡的风情画面和清新优美的自然场景，比如在《荷花淀》中，就以白洋淀如幻如画的水色风光作为背景衬托战争，彰显一种人情美，律动一种人性美。无论是“迎着阳光舒展开”“一望无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还是“高高地挺出来”的“粉色荷花箭”，如此一幅幅接天映日荷花图竟是抗击日寇、流血牺牲的战争场所；无论是“白洋淀飘飞的芦花”，抑或是“洁白如云的芦苇”，还是“粉红色的荷花箭，散发着清幽香气的荷花叶”，均被抗战的阴霾所笼罩所覆盖。即使是在与日伪顽军进行血性拼杀时，孙犁依然用荷花的美加以描绘和渲染：“小船旋风一样绕着鬼子们转，莲蓬的清香，在他们的鼻子尖上扫过，”以这样的画面和情感，更能反衬战争的无情、残酷和恐怖。
自然而隽永，朴质而优美，这构成了孙犁小说诗化意境之独特性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其小说备受青睐的一个重要因由。孙犁小说不以气势取胜，而以情韵占优，众多作品柔中有刚、寓刚于柔，于细腻委婉之中蕴含一股内在的诗性力量。孙犁善于在谈笑从容中描摹时代风云变幻，虽写情趣而不落浅薄与轻佻。孙犁小说的诗化意境绝不是以奇幻和空想筑造出来的，而是整个小说创作浸透着社会现实，它并未给时代生活的面貌涂上脂粉，只是将生活本真的美显示出来。即便在作品中也写到了敌人的欺凌和杀戮，写到战斗的无情与残酷，但却从不大肆张扬与渲染，而是把注意力放在面对日寇顽凶，人民如何进行英勇无畏的战斗上，放在聚焦生活中美好心灵的闪光点上，自然质朴，毫无虚伪之情、造作之态。他的意境创造，虽经深化开拓但不露痕迹。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不是设色艳丽的工笔，而是白描淡素的写意，孙犁善于寓华于朴、寓绚于素，表面上朴实无华，实际上珠圆玉润、意境浑成，臻于一种诗化的澄明境界。
为了营构和提升诗美境界，孙犁经常把感情寄寓在对景物的书写与描摹上，进而形成殊异、鲜明、生动的审美意象。譬如《铁木前传》中写道：“九儿坐在那里，望着空漠的沙岗出神。她继续回忆着幼年时家乡的影子。在母亲去世以后，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小窗的前面。窗外有一棵枣树，因为避风向阳，常常有些小鸟儿在枝头来聚会。鸟儿们玩起来，显得非常亲密。那站在一起，唧唧喳喳的也许就是最亲密的吧，不久，有一只跳到别的枝头。遇到一阵风，它们竟各自飞散了。”这段情趣盎然的点绘与摹写，并不是在抒发作者自己的闲情逸致，而是以这组灵动、明晰的景象寄托一种微妙复杂的感情，六儿和九儿尽管从小青梅竹马，两位老人尽管也建立起深挚的情谊，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和世道的变迁，两位老人的感情破裂了，九儿和六儿的爱情也终止了。面对六儿的放荡与堕落，自然引发了九儿对童年美好生活的回首和追忆，遂使她对二人的分手感到怅然与失落，更使她对六儿的命运充满担忧和顾虑。而这种无法言表的感情正是通过一组组鲜明、生动的意象表现出来，这就达到了直接抒情或议论所难以收到的美学效果。1962年，孙犁在题为《自嘲》的诗中说：“小技雕虫似笛鸣，惭愧大锣大鼓声，影响沉没噪音里，滴澈人生缝罅中。”于此传递出的文化信念是：即便是一支小叶笛，也要使出全部力气将真、善、美的人生追求，幻化为美妙歌声的清泉滴澈在人们心中。可以说，孙犁小说寓灼热于深沉，化丰腴于平实，以优美的诗情画意感染人打动人征服人，这正是其小说具有长久艺术生命力的关键所在。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孙犁小说的语言美是为文学界所公认的，其小说语言有一种铿锵流转、和谐匀称的内在音乐美，不仅清澈明净，而且朴素本色，特别是明畅而不流于浅露，优美而无刻削之痕，达到言近旨远、辞浅义深的审美效果。如《荷花淀》中“那一望无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这种描写看似信手拈来，实则于铺陈之中透着一种情韵和节奏，他的小说正是通过这种语言表述，如同清泉一样流进读者的心田。《荷花淀》通篇采用的是—种灵动自然的诗意语言，一方面准确表达出作家的思想情感，展现出客观真实的生活图景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另一方面赋予作品以浓厚的诗意氛围和奇绝的艺术魅力。
孙犁小说既有生动情节、动人故事和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又有诗意的畅达、凝练、舒放、灵动，文体与作品的意境保持高度和谐，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换言之，其小说总是能传递给读者一种清新、明净、鲜活、自然的美感，这与孙犁长期对小说语言雕琢的执着追求是密不可分的，他将中国古典文学语言的简洁典雅与民间语言的自然朴素有机融于一体，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既清新明净又优美雅致的诗化语言。总之，清新美与明净美是孙犁小说语言的一贯追求，与其作品的诗学特质和诗化风格保持高度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