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白俄罗斯专家谈正式加入上合：“转向东方”是自然选择
2024年7月4日，在加入“上合大家庭”之路上前进多年的白俄罗斯，正式成为上合组织第十个成员国。
白俄罗斯曾表示，考虑到该国在东西方之间的有利过境地位，与上合组织的对话是加入区域间合作项目的机会。而对于上合组织来说，白俄罗斯可以成为通往欧洲的门户，这将使该组织能够加强东西方之间的联系。也正因此，早在2005年，白俄罗斯就已申请成为上合组织观察国，2010年成为上合组织对话伙伴国，随后在2015年获得观察员国地位。2022年，白俄罗斯正式递交了加入上合组织的申请。
白俄罗斯申请加入上合之际，正值其国内外局势都发生着变化。2020年白俄罗斯举行总统选举，总统卢卡申科以80.1%的得票率胜出，引发大规模抗议活动。西方国家试图充当法官对白俄罗斯局势做出判决，并通过制裁等方式将其付诸行动。白俄罗斯主要贸易伙伴欧盟自2020年8月开始对其实施制裁措施，包括相当数量的进出口禁令，涵盖金融、运输和投资等领域。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作为俄罗斯的亲密盟友，白俄罗斯亦被制裁，欧盟对该国的大宗商品和军品贸易都进行了管制。
在今年上合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第二十四次会议前夕，卢卡申科这样说道：“我深信，二十一世纪真正的、不可分割的全球安全应该通过广泛的、无歧视的、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对话来建立。一个人不能只要求自己的安全而忽视他人的安全。上合组织的本质是一个创造性的组织，它不针对任何人。这是当今世界的要求，也完全符合我们的政策精神。”
如今，白俄罗斯已成为上合组织的正式成员。面向未来，白俄罗斯对于上合组织有怎样的期许？作为新成员，白俄罗斯的加入能够为上合组织注入怎样的动力，又体现了其何种外交战略考量？面对复杂的国际局势，扩员后的上合组织应如何更加高效地应对各类挑战？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就此对四位白俄罗斯专家进行了采访。
专家：
白俄罗斯战略研究所外交政策部副主任尤里·亚尔莫林斯基
白俄罗斯国立大学教授安德烈·鲁萨科维奇
白俄罗斯资深分析人士、SarmatAnalytiX研究与咨询公司总监阿森尼·西维茨基
白俄罗斯政治学家、国家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阿列克谢·泽尔曼特
合作前景与地缘政治新篇章
澎湃新闻：上合组织为白俄罗斯带来了怎样的机遇，能够帮助解决其当前面临的哪些困境？
亚尔莫林斯基：白俄罗斯在上合组织中的优先事项和利益保持不变：为加强地区安全开展有效合作，积极发展各领域的经济互动，深化人道主义联系。
考虑到在西方非法制裁压力下白俄罗斯出口多样化和快速增长的任务，同时考虑到成员国的市场容量和偿付能力，上合组织成为解决这一问题的重要工具之一。不过，上合组织的经济轨道仍然落后于安全领域的动态，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各方的能力和发展动力不相称。无独有偶，在去年新德里峰会上，许多领导人指出，在上合组织的整个历史中，由于缺乏对项目活动的财政支持机制，该组织未能实施一个由该组织主持的大型经济项目。
尽管如此，白俄罗斯社会调查显示，60%以上的公民认为白俄罗斯应在经济、贸易和金融领域与上合组织积极合作，将近70%认为在西方市场关闭的情况下，（白俄罗斯）有机会在上合组织成员国销售自己的产品，超过30%认为上合组织是投资、技术和贷款的来源。同样，约30%认为上合组织有可能提高白俄罗斯的国防能力，并在西方制裁的条件下成为外交政策的额外支持点。
无论如何，我们将继续积极主动地在上合组织的各个层面开展工作，提供我们的工业、科学、过境和运输、军事和技术潜力，长期积累的维护和平的经验以及一体化能力。
鲁萨科维奇：近年来，考虑到西方的制裁，白俄罗斯一直注重加强与全球南方国家的合作，提高后苏联空间一体化的效率，并倡导形成一个真正的多极世界。加入上合组织旨在加强这一趋势。白俄罗斯加入上合组织加强了其地缘政治地位，是一次参与决策和世界新秩序形成过程的难得经历。
加入上合组织提高了白俄罗斯共和国的安全水平，维护上合组织责任区内的地区安全，促进国际组织中的优先事项，在上合组织框架内调整和加强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的多边机制的有效性，符合白俄罗斯的利益。
参与上合组织的经济活动也可以确保白俄罗斯经济的增长及其在地区范围内的可持续性，并在很大程度上抵消西方单方面限制措施的负面影响。计划在上合组织内建立的自由贸易区扩大了白俄罗斯的进出口机会。上合组织成员国目前占白俄罗斯外贸总额的70%以上，而且这一趋势还在不断加强。
西维茨基：一直以来，白俄罗斯有兴趣发展上合组织的共同运输空间、国际道路运输基础设施，实现公路和铁路运输的协调发展，这将有助于参与多式联运，改善运输基础设施，释放白俄罗斯的过境潜力。更重要的是，上合组织的所有成员国都是白俄罗斯在国际舞台上的重要伙伴。白俄罗斯相信，欧亚一体化不应局限于西方方向，最重要的任务应是与东方国家和经济联盟——中国、亚太地区国家，包括在上合组织和其他地区联盟框架内的密切合作。
如今，上述所有优先事项对白俄罗斯仍然适用，但2022年10月白俄罗斯申请成为上合组织正式成员国，是以全新的地缘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现实为条件的。2020年白俄罗斯国内政治危机和2022年的地区安全危机后，白俄罗斯面临着来自西方前所未有的制裁压力。
在此背景下，白俄罗斯希望通过正式加入上合组织，促进与非西方国家，特别是中国、俄罗斯、印度和伊朗关系的突破性发展，以遏制来自西方的制裁压力，并在俄乌战争的背景下找到合作的新对象。明斯克希望上合组织将重点放在发展替代性经济和金融体系、运输和物流路线上，减少西方制裁的负面影响，并表明白俄罗斯在国际舞台上并非孤立无援。
明斯克还认为上合组织为非西方国家联合成为新的权力中心奠定了基础，有助于多极世界的形成。因此，加入该组织对明斯克来说是地缘政治声望的问题。以前白俄罗斯外交政策和国家认同的意识形态基础强调与欧洲（西方）传统的联系，今天则偏向于欧亚（东方）认同。
澎湃新闻：作为新成员，白俄罗斯能为上合组织注入怎样的新动力？
亚尔莫林斯基：加入上合组织不仅是一种“潮流”，对白俄罗斯来说，这是有利于世界进步的选择，而世界进步的基础是全球南部和东部雄心勃勃的发展中国家。鉴于白俄罗斯的地理位置和现有潜力，我国能够加强上合组织能力，为其空间的稳定、和平与繁荣做出贡献。
去年，明斯克除提出一系列战略规划文件外，还提出了上合组织近期发展的七大要点，包括共同应对信息战、虚假新闻、颜色革命、网络空间的挑战和威胁，形成无缝的安全与合作架构；将欧亚经济联盟、上合组织和金砖五国的形式结合以对抗制裁；支持建立上合组织开发银行、建立统一支付系统、增加国家货币在相互贸易中的份额、发展不受外部影响的金融机制的倡议；整合上合组织和欧亚经济联盟的运输和物流空间等。
此外，在全球粮食安全问题日益严重的情况下，上合组织国家可以依靠白俄罗斯作为矿物肥料、农产品、食品和机械的最大出口国之一的能力。
鲁萨科维奇：白俄罗斯作为欧洲国家加入上合组织，极大地扩展了上合组织的地理范围和整体潜力，同时标志着该组织作为欧亚安全与合作体系形成基础的地缘政治变革进入了一个重要阶段。白俄罗斯目前位于西方与俄罗斯之间对抗性矛盾最明显的地区，仍在持续的俄乌冲突以及西方制裁对白俄罗斯及俄罗斯的安全状况、经贸合作和运输通道造成了破坏性影响。近年来，欧盟国家与白俄罗斯之间的边境紧张局势也不断加剧。
未来，白俄罗斯应在上合组织的支持下，切实履行其作为上合组织成员国与欧盟国家之间“纽带”的职能。这是一个未来的任务，但这一任务的提出却是当下的问题。
泽尔曼特：白俄罗斯可以为其他欧洲国家树立一个榜样，即与上合组织合作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除了欧洲-大西洋一体化模式，还有上合组织所代表的欧亚模式。
对于上合组织来说，白俄罗斯可以成为通往中欧和西欧的门户，而中欧和西欧也应该被欧亚一体化所吸引。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既可以在白俄罗斯建立高科技企业，吸引上合组织国家的投资，面向欧洲市场，也可以在白俄罗斯建立科学和教育中心，面向与俄罗斯和欧洲的合作。同样重要的是，上合组织应通过白俄罗斯参与关于建立跨欧亚物流的对话，这样我们就可以建立道路和桥梁，而不是围墙和障碍。在解决冲突，包括乌克兰冲突方面，白俄罗斯也可以为上合组织发挥重要的外交作用。
上合新成员的战略调整
澎湃新闻：对上合组织的未来发展有何期望？在扩员的背景下，如何改善组织的运作和效率？
亚尔莫林斯基：今天的上合组织与21世纪初成立的“上海五国”有很大不同。在一个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与日俱增的世界中，上合组织面临严峻挑战。然而，我从中看到了可持续发展的机遇和积极的未来前景。
第一，坚持基本目标特别是“上海精神”等基本原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加强政治互信，克服矛盾，努力寻求共同利益和妥协方案，将增强上合组织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和权威。迄今为止，我们看到上合组织许多成员国的政策和利益经常出现分歧。
第二，必须提高各领域特别是经济领域的合作效率，让各国民众感受到加入上合组织带来的切实好处。这方面的民意应成为衡量本组织地区一体化质量的基本标准和尺度。
第三，上合组织要抓住机遇，就必须与时俱进，提高机制效率，确保概念性文件得到切实执行，对已通过的协议、决定和各类合作机制的活动进行清点评估。在这方面，专家、科学家和分析中心的积极参与将非常有用。上合组织的逐步发展还需要一个强大、高效和合格的秘书处，作为本组织的领导管理和协调机构。
上合组织似乎有必要通过一个新的“2035年发展战略”，规定完成撒马尔罕峰会上启动的机构和管理改革，建立务实合作机制，落实现有协议，寻求有效的经贸合作模式。各方应努力克服相互之间的问题和矛盾，避免保护主义和民族利己主义。如果我们学会共同解决能源、粮食和化肥供应、物流、市场准入等敏感问题，就会变得更强大。
西维茨基：上合组织是欧亚国家重要的对话平台和论坛。一方面，上合组织提高了成员国之间在经贸合作、投资、人道主义、安全问题、可持续发展、交通和物流基础设施等领域的协调水平。另一方面，上合组织并不主张成为一个新的地缘政治集团，与其他权力中心对立。尽管一些与西方关系紧张的国家希望上合组织成为一个军事政治集团，挑战西方，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不现实的前景，因为它违背了上海精神。
今天，上合组织正经历着快速的发展和增长。这既是机遇，也是风险。各国的外交政策优先事项各不相同，有时甚至相互冲突，这使得上合组织很难在协商一致的原则基础上做出决策。此外，该组织的一些成员国和未来成员（如俄罗斯、伊朗、白俄罗斯）目前正受到西方的严厉制裁，这阻碍了经贸和其他领域的互动。
任何声称具有全球权威的组织都必须在实践中证明其在解决全球性问题上的有效性。当今最紧迫的问题就是俄乌冲突。因此，必须在《联合国宪章》中注入“上海精神”，在尊重各国领土完整、独立和主权的基础上解决冲突。
泽尔曼特：上合组织可以成为多极世界的组成部分之一，不再以西方为中心。欧亚大陆的所有问题和冲突都应在没有“第三方”参与的情况下由相关国家自己解决，上合组织可以在这方面提供帮助，并成为新的安全与合作架构的基础。
当然，上合组织不是一个类似于北约的地缘政治或军事政治集团，但我仍然希望看到上合组织具有相当高的团结程度，有能力解决和预防组织成员之间的冲突；成员国之间的经济合作能够得到加强，甚至可能形成自己的金融体系，发展共同的数字平台，建立自己的教育模式；成员国能够以协商一致的方式做出真正具有根本性的决定，使成员国人民更好地相互理解，避免战争和冲突。
澎湃新闻：加入上合的努力是否体现了白俄罗斯外交优先事项的调整？
亚尔莫林斯基：白俄罗斯是在2010年开始加入上合组织的，当时的世界还相对平静，我们与西方国家进行着积极多样的互动。因此，加入上合组织体现的是白俄罗斯务实的方法和外交政策优先事项的多样化，但不是重新洗牌。尽管在2020年白俄罗斯国内政治危机以及2022年俄乌冲突之后，明斯克明显增加了其外交政策的向东转向的动力，其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便是深化与上合组织和金砖国家的关系。
总体而言，白俄罗斯与其他国家一样，坚持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对话基础上与所有外国伙伴发展关系的共同方针，将其外交政策的努力集中在一些最重要和最有前途的载体上。其中首先是俄罗斯，与俄罗斯的战略同盟互动是以联盟国的形式建立的。与中国的全天候和全面战略伙伴关系也正在顺利发展。
而在欧盟、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施加的前所未有的政治和经济压力的背景下，白俄罗斯与这些国家的关系目前处于暂停状态。但白俄罗斯仍对对话持开放态度，主要是在贸易、经济和投资领域。
鲁萨科维奇：白俄罗斯外交政策的基本方针以国家利益和国际法原则为基础，旨在确保国家安全，减少地区内的军事和政治对抗，为国家社会经济和政治的可持续发展创造必要的外部条件，提高参与一体化的效率，加强多边外交，而加入上合组织是执行白俄罗斯长期外交政策路线的必然结果。白俄罗斯积极参与后苏联地区的一体化进程，与此同时，中国也是白俄罗斯在全天候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基础上的重要政治和经济伙伴之一。
白俄罗斯与西方的伙伴关系在地缘政治、价值观、政治和经济方面有许多特殊性，形成了一个复杂、相互依存、相互矛盾的关系体系，其中既有成就，也有矛盾。由于欧盟在2020年白俄罗斯总统选举后做出的限制性决定，一些合作项目被终止。然而，白俄罗斯外交的欧洲方向依然重要。白俄罗斯与欧盟之间在安全、进出口流动和过境方面的情况表明，双方能够维持和支持经济合作。
西维茨基：2020年白俄罗斯发生政治危机以及随之而来的西方压力之下，白俄罗斯外交政策的优先事项发生了重大变化，放弃了多向量外交战略和东西方平衡战略，转而深化与俄罗斯的经济和军事政治一体化，并宣布“转向东方”。
自2021年以来，这种“转向东方”表现为深化与非西方国家的经贸关系，调整出口和过境流向，从西方市场转向欧亚经济联盟和独联体市场，以及计划发展与“远弧”国家，主要是亚洲、非洲、中东和拉丁美洲的关系，保护自己免受外部冲击和西方压力，确保经济增长。为此，白俄罗斯方面建议在对外领域，包括在与上合组织和金砖国家（明斯克也已申请成为该组织的正式成员）合作的框架内，加强工作，建立前景广阔的国际运输走廊，如南北运输走廊和西东运输走廊。
泽尔曼特：长期以来，白俄罗斯一直努力与西方邻国保持正常关系，尽管我们从未渴望成为欧盟和北约的成员。不幸的是，特别是最近，我们从西方看到了极具侵略性的政策——因白俄罗斯主权立场和支持俄罗斯而对我们实施制裁。西方本身已经关闭了所有正常合作的可能性。
因此，“转向东方”是白俄罗斯的自然选择，因为那里尊重我们，不会试图对我们的政治或意识形态条件指手画脚。对白俄罗斯来说，重要的是有机会出口自己的产品，而我国的外交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寻找新的市场，而不是西方市场。此外，我们正在努力与世界舞台上那些不接受新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做法的伙伴发展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建立人类共同命运共同体的想法与我们很接近，我们认为上合组织是这一想法的要素之一，我们可以在其中做出自己有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