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藏品怎样开博物馆?
罗怡
策展人
美术馆顾问
最近我忙于为VOGUE撰写一篇综述大稿,内容是8月底将开幕的故宫“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地意与象”展。除写稿外,我还将会对参展的当代艺术家展开各方面的访问。这是故宫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将中国当代艺术家与古代文物字画并置展出的展览。600年的故宫以这样的方式向世人展示另一种“年轻的面貌”,令人期待。而这个计划——或者说穿越古今艺术(再加中西)的“白日梦”已在我脑海中盘旋多年。
梦起:“空壳博物馆”的尴尬
2015年,在伦敦中国城ChinaExchange,时任蛇形画廊总监(SerpentineGallery)茱丽叶(OBEJuliaPeyton-Jones)的讲座上,我提了一个问题:“作为来自中国的博物馆顾问,我成功地促成了V&A在深圳的长期合作(即今天的设计互联),目前也正在服务一个超过10万平方米展示面积的深圳新馆(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我有些疑惑,处于内容弱势的一方如何更好地与强势地方文化系统进行联合策展工作,并将对在地文化与观众的了解放入展览中,在机制上有没有好的建议呢?”在此之前,我在拜访茱丽叶的搭档、蛇形画廊的另一位总监小汉斯(HansUlrichObrist)时也就相关问题交流过,小汉斯自1991年起就负责蛇形画廊工作,他代表了伦敦艺术界(小汉斯是瑞士人)“基本面”的声音。我觉得自己提了一个非常“ChinaExchange”的问题,不卑不亢,交流互鉴嘛。
这时,现场主持人——ChinaExchange的主人——前上海滩品牌的老板,来自香港的邓永锵爵士SirDavidTang接过了话筒:“据我所知,中国现在建了很多博物馆盒子,都是政府为了展示阶段性文化成果建设起来的,但这些博物馆都没有藏品,没有藏品的空壳博物馆如何和有几百万件藏品的博物馆谈联合策展(CO-CURATING)呢?”他的回复让我面红耳赤,可说永生难忘。因为他当时说的确切属实,整个中国都陷入了对文化设施进行巨大硬件投入的阶段,官方报道一年有上千家博物馆(美术馆计划开出),但仅仅能反映的只是单调的数字。偶尔有偏远的地级县级城市找来问我意见的,其设施规模动则上万、几万平方米,却对未来文化设施所需要的内容和相应的经费毫无概念。极偶尔有些策划,像是文博会的练摊现场,而建筑效果图几无例外的都要P上西班牙毕尔包古根海姆美术馆门口的“大蜘蛛”(著名艺术家路易斯作品)。
随后,茱丽叶以英式礼貌,简单地回答了我几句,稍微缓解了我的尴尬。她的大致意思是,在当代艺术领域的跨国策展工作是有机会的,西方有些大展需要不同区域策展人在大方向下挑选推荐自己熟悉的艺术家和内容,但是对于很多对外输出型展览,通常是现成的内容,很难动原初的策划。这个回答也可以理解成,我们拼盘需要你们上桌,就抓好机会管好自己那一摊,你要从西方买内容,就接受文化输入,毕竟对藏品更了解的一方对展览内容更有解读权力。这个回答算很中肯了。
梦中:文物与当代艺术的双向激活
我稍微勉强地回应了一下:“纽约的MoMA成立的时候只有6件藏品,我希望中国在100年后也会有影响世界的MoMA。我想中国也许在西方现代艺术领域没有太多藏品,但中国文物和文化的家底还是很厚的,中国现在对文化包括西方当代艺术都有巨大的热情,举国正期待着文艺复兴。”老实说,这样的话在今天我大约是说不出来的。但当时我们在国际文化交流领域工作,还处在一个非常友好的国际氛围中,经常拜访的、约谈的、接待我们的都是前辈馆长和策展人。各种参观经历中,无论是在大英博物馆遇见徐冰,还是在普拉多遇见蔡国强,卢浮宫遇见严培明……那些年在世界顶级博物馆中,在古今穿越和中西文明互鉴的交相辉映中,养成了我的一种自信,或者说对中国发展文博业的自信。
是的,我们的现当代美术馆没什么藏品,可是我们有好的艺术家,或者说,至少是在西方最顶级博物馆中和西方热爱的秦兵马俑、文艺复兴绘画雕塑等一样被并置、被认可了的当代艺术家。更何况,我们千年以上的珍宝满地都是,又有多少秉持着东方美学的西方艺术流派,或是深受东方哲学影响的顶级西方艺术家渴望和我们古老的文明对话?(当然,并不是说今天西方重量级博物馆就停止了对中国当代艺术的邀请,此刻,就有郑重宾、刘建华在旧金山博物馆,杨诘苍在巴黎吉美博物馆的中西古今对话交流展出)那时候的自己甚至盲目自信地认为,以当时经年积累的全球视野的当代艺术资源与经验,超越1996年那场卡地亚与故宫合作的太和门展出的让-皮埃尔·雷诺的《金盆(PotDoré)》应该不是难事。
亏得SirDavid的一声棒喝。他如今若泉下有知,知道他的傲慢和直率激励了一个当时已经工作了15年的年轻人,在其后来顾问的艺术博物馆几乎全部没有藏品的“阴影”下,突然转向了中国传统文化,具体说是转向了对当代艺术(中国+国际)与中国文物双向激活的研究兴趣,应该会很高兴。
梦醒:中西古今文明共融共鉴
而今天中国的文博界,从“以藏品为中心”走向“以观众为中心”,从曾经文物保护陈列走向如今推广得越来越深入的“策展人制”,越来越多的博物馆开始和当代艺术合作,无论是已经进入艺术史的当代大家,还是年轻的实验者。
最典型的有苏州博物馆“画屏:传统与未来”(国内外14家博物馆文博藏品50余件与九位当代艺术名家作品);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的“女神的装备——博物馆@当代艺术跨界系列I”(98组/120件文物与来自21位艺术家的23组/73件艺术品)“永远有多远——@当代艺术跨界系列II”;四川博物院的“物·色——明代女子的生活艺术展”(80组件文物藏品及26件当代艺术品);上海大学博物馆的“三星堆:人与神的世界”之“当古蜀文明遇到当代艺术”(文物概览式呈现三星堆文明的同时,邀约了近十位青年艺术家从展览文物理解为中心进行新创作)……当然还有开篇提到的故宫展,这六位当代艺术家白明、刘丹、唐明修、徐冰、徐累、张永和的艺术作品将与郭熙、米芾、文征明、唐寅、徐渭、石涛等众多故宫珍藏跨越时间对话。
当然,想要在国宝级文物众多的文博机构中以当代艺术进行“文物激活”和“中西文明互鉴”仍不是太容易的事。我有时候会幻想许多画面,把自己在不同博物馆和展会看到的作品臆想排列,我看到:极少主义和明式家具,中西洛可可与多媒体艺术的“极繁主义”(来自策展人陆容之),印象派、浮世绘和明清版画,埃利亚松的太阳和金字塔,马琳杜马斯的水墨纪实与方力钧的水墨人像……看到它们在深圳湾超级总部(我去年为此地进行了未来3个文化设施的规划)的展厅里,序列推动“中西古今文明共融共建”状态的艺术博物馆在中国的落地……这或许是个白日梦,那就让梦多飞一会儿,再不成,还有元宇宙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