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神话的城市,还是被低估了
在大同,乘客坐上出租车,师傅就会聊两个话题。
话题之一是吃,是面食。猪肉臊子刀削面、添加了黄花的烧麦、髓油馅的油炸糕、莜面窝窝、浑源凉粉……
但你的味蕾还未完全拐弯,随着汽车的拐弯,师傅的话题就开始拐弯了。
师傅会示意乘客往前看,那是古城墙,也是第二个话题的开启,从“魏都”到“煤都”再到那场声势浩大的“大同造城运动”。
大同的美食
与师傅难以掩饰的热情与质朴不同的是,外界对大同试图寻求复兴的评价,显得纷乱嘈杂,有时甚至很尖锐。作为中国众多腰部城市的缩影,大同却独自摩挲出它的独有质感:成色过于复杂,底蕴过于厚重。
一边是,你可能因一段辉煌的岁月而心生敬意。另一边是,你可能因资源诅咒而难以释怀。面对这样的困境,它的问题在于,不由得你选择,而是让你为难。
有多难?用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仪三的话来讲,“读懂大同,就等于读懂了中国”。
神话之外的神话
《黑神话:悟空》在今年8月末腾空出世,它令人惊叹的游戏背景与元素,取自我国36处古建;其中,取自山西的有27处,占75%。
而在山西全省所辖11个地级市之中,大同一城,就独占6处,分别是云冈石窟、悬空寺、永安寺、觉山寺、善化寺和华严寺。
一个现象级文化产品会带来什么?南风窗从大同市文化和旅游局了解到,10月的国庆黄金周,大同市30家A级景区累计接待游客129.86万人次,同比增长33.02%。其中,6处取景地景区累计接待游客70.5万人次,同比增长43.13%。
游客的大批量拥入,拓宽了大同出租车师傅的话题。他们极力用硬朗的晋语,把家乡的好,向慕名而来的外来者倒背如流。
语言的碰撞,也拓宽了人们发现大同的尺度——黑神话不单是对名著的致敬,更是中国人对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瑰宝,乃至对中式审美的一次壮丽巡礼。大同则站在舞台中央,用自己的资源禀赋,稳定、密集,且极具辨识度地,释放着东方审美的吸引力。
随着前来探访的爱好者越来越多,大同的魅力被社交媒体如瀑布般图文并茂地展示着,织就了数字时代的大同图景。
让人意外的是,面对超级流量带来的超级注视,大同却没有像部分城市因一种味道、一个视觉、一项娱乐,甚至一位人物等境况,在近年里一跃成为网红,引来热衷打卡的“旅行特种兵”。
大同一如既往地沉着。山西省大同市文化和旅游局局长安玉坤对南风窗说:“大同需要花时间去沉淀、去探索。”
要说大同的沉淀与探索,那么在过去的1000年,乃至更远,大同就没有停止过储藏煤矿,也没有停止过生产煤炭。
新中国成立以来,面对全面振兴的工业和经济的强烈需求,作为能源重化工基地的大同,为全国各地输送了30多亿吨煤炭。有人计算过,如果把这些运煤车连起来,可以绕地球五圈半。
但历史和现实,与大同竟然由此纠缠开来。
二十几年前,在大同的109国道上,运煤车络绎不绝,高峰时,日均量达1.6万余辆。而运煤必经的109国道,竟然紧邻中国四大石窟之一的云冈石窟,最近之处仅仅相距三四百米。
川流不息的运煤车扬起的煤灰,冲上天空后又回落下来,紧紧包裹着大同。
云冈石窟自然也无法逃避,包括佛头、身躯、底座,乃至那空灵飘逸的佛衣褶皱。经年累月,5万多尊佛像就像是披上了“黑袈裟”。
当年在云冈石窟玩耍的孩子,总是弄得满身黑灰,回到家总免不了被父母一顿教训。这样的煤灰,涂抹在大同人的身上,也投射在大同人的心里。
矿竭而城衰,城衰而谣言起。有关大同要搬迁的传言,一度弥漫在大街小巷。作为大同籍导演的贾樟柯,急忙赶往大同拍摄《任逍遥》。遗憾的是,影片里被脏、累、苦挤满的大同,除了狼狈,看不到一丝逍遥。
抖落身上的煤灰,成了大同的首选。而大同付诸行动的,首先是抖落石窟身上的煤灰。
上世纪末,大同市政府拨出专款2.6亿元,把运煤专线从石窟后绕行26公里。经此一改,云冈从一个小盆地变成了一个大景区,而且是封闭的。
石窟诸佛也抖落了身上的煤灰,低眉、拈花、一笑越过千年,再次显露出来。望着著名的第12窟,仿佛再次听到了汉魏之声,琴筝和鸣,有一种拨云见日之感。
和其他有着厚重历史沉淀的城市一样,一边是要加速扩大发展,一边是要保护文化遗存。发展与保护,孰重孰轻的问题困扰着大同,遑论作家冯骥才关于“我们600多个城市已经基本失去了个性”而去追问大同的个性了。
但是时代没有遗弃大同。2008年,耿彦波调任大同市市长,“旧城改造”的提法被废止,“一轴双城、新旧并存”的理念,被灌输到大同的规划师乃至所有大同人的脑中。
“一轴双城、新旧并存”的理念,其实并非大同首创,大同不过是对1950年代“梁陈方案”的一次实践。当年,梁思成先生主张,在一个城市的大容器里,古今分开,新旧两立,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说资源禀赋决定发展方向,但在诸多资源要素中作出选择却并非易事。这一次,大同人认识到,比煤层更深厚的,是永不枯竭、历久弥新的历史文化。
理顺了历史与现代的关系,大同明确将深耕“文旅”作为加快构建大同全方位转型现代产业体系的重要抓手。按照这个思路,大同开始了新一轮古城墙修复、新区建设、环境治理、棚户区改造、重点流域污染整治……
云冈,长城,恒山,古城,这些沉睡已久的历史沉淀,开始穿过尘埃,破土而出,帮助大同摆脱对于煤炭的过度依赖。
世界在这里大同
历史文化名城在近年受到追捧,是人们在物质生活满足之后的必然选择。作为中国首批24个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之一的大同变得热闹起来,也是一种历史必然。
但与到其他城市旅行不同的是,去往大同的人们有顾虑——如何读懂大同呢——毕竟那里处处都是动辄千年的故事。
这个问题考验着人们的耐心,更考验着大同的智慧。
作为现任大同市文化和旅游局局长,安玉坤毫不掩饰地告诉南风窗,大同也在纠结,但更在思考、在行动。
比如,今年10月中旬,大同市举办了第四届金牌导游大赛,要求参赛导游熟谙晋北地区的古建文物、历史掌故。比如,计划到2024年末,大同全市考取导游资格证的人数突破1500人,持有中级以上导游证的人数突破80人。
华严寺(左右滑动观看)
拥有历史教育背景的职业讲解员虽然大有人在,但同时具备深厚东方审美趣味的讲述者,就属凤毛麟角了。大同清晰地意识到,什么讲与什么不讲,必须讲与怎么讲,不仅与讲述者自身知识积累相关,更是讲述者思想才情的体现,正如陈衡恪在论述文人画时讲的:“不在画里考究艺术上功夫,必须在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
站在文化的层面,过往即是美好。但要凝固美好,需要选择和重建。
而谈及大同,尽管不同人有不同的取舍,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告诉南风窗,一如这个城市的名字本身,大同的文化血脉中镌刻着中国崇尚交往交流交融的DNA:开放与融合。
作为地上文物看山西的代表,散落在大同各处的古建筑,是贮存这个DNA的最佳载体,并精准印证了王小波的观点:“一座城市的历史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它的建筑。”
早在1933年,梁思成、林徽因等中国营造学社同仁第一次奔赴山西,首站便选择了大同。他们以宋代李诫的《营造法式》为基础,对大同进行全方位的测绘与研究,并借助翔实的调研笔记与生动的测绘手稿,使诸多藏于时光深处无人知晓的古建瑰宝跃然纸上。
华严寺是他们的第一站。梁思成在轰动全国的《大同古建筑调查报告》中,记录下初见华严寺的震撼和惊喜:“殿面阔九间,巍然压台上,余辈遽窥全豹,不期同声惊讶,叹为巨构。”
而除了赞叹,华严寺还饱含了历史叠加的意义。要说最特别的一处,就是有别于一般佛寺坐北朝南的习惯,华严寺的建筑方位是坐西朝东。虽然梁思成解释过,是“辽人信鬼,拜日为神”,但是后人听闻此言仍然难以释然,只有等到自己亲自走进。
华严寺
太阳光照进来,人们方才看清,一尊静静地伫立着的合掌露齿菩萨在发光。而这尊长辫抚肩、肩着披帛、婀娜多姿的辽代塑像,打破了中国古代女子“笑不露齿”的传统,以神佛的仪容表述了大同是不同文化交融并扎根的重要城市。
华严寺只是大同DNA的小小一瞥。从地缘学上讲,在漫长的岁月里,中原农耕文明与草原游牧文明在大同碰撞。
它碰撞出,丝路漫漫、胡乐声声的云冈石窟,道家之玄、佛家之空的悬空寺,漆画《平城盛景》描绘的北魏平城街景“贡使络绎,商队接踵”的盛况。
它碰撞出,一座在非汉族统治下历经了700余年的城市。
纵有太多金戈铁马,但在这里,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学会了共同生活,并留下了被雕刻的时光、被构建的信仰,以及被反复渲染的九龙显现灵异的传说。
开放与融合的大同叙事,单就旅游一项,在今天又增加了新的维度。安玉坤特地向南风窗记者介绍了在大同景区设立的宠物临时托管处。自今年10月国庆假期以来,专业宠物护理人员可以帮助携带宠物的游客照看“毛孩子”,此举不仅可以促成大同周边的人开启说走就走的自驾之旅,也增加了更大范围的黏性。
如今,来到大同的人,除了半径较近的京津冀地区,也辐射到了长三角、粤港澳、成渝地区等等。而即便目的地相同,不同地区的人仍有不同需求。现在每逢节假日,安玉坤与同事们就会研究游客对大同的期待,并及时作出调整。
“等到五湖四海的人们来了,”安玉坤说,“希望都能在大同感到温暖。”
这份温暖,是旅客的期待,更是大同的期待。
当一砖一瓦,一木一石,躲过了时间之劫,抚慰着匆忙的过客,世界大同,如梦初醒。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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