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唐诺 人类会一直持续阅读吗?

2023-12-15 03:05:41 - 新京报

专访唐诺 人类会一直持续阅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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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唐诺 人类会一直持续阅读吗?

专访唐诺 人类会一直持续阅读吗?

专访唐诺 人类会一直持续阅读吗?

和唐诺聊天,他往往会在一个问答的结尾说“不好意思”,以示自己思考有限,所说往往是根据自己有限的切身经验,而无法在更宏大层面作出回应,不过,正是这种切身性,让他的话有了一定的力道,也让人感觉到,他对自己已经得出的一些判断——虽然他在诸如死亡、阅读等问题上刻意延长下“结论”的时间,因为为时尚早,他不想随意“指指点点”——抱有一种不张扬、非辩论式的笃定。如谈到文学鉴赏,他直言自己相信书写者,对某些学院式的批评有些不满:

“特别是文学评论交由学院、由大学文学科系全面接管之后,因为这是一个缺欠生命经验稠密度的地方,也是一个隔离的、时间感倾向于循环重复而非前行的地方,遂也是一个最容易也最快速年轻化的地方,正由殿堂一一改装为夏令营。”

不只文学鉴赏,阅读和书写这一庞大系统的内部有很多问题纷杂难辨、莫衷一是,而复杂的问题应继续被讨论下去,在更广泛的范围。关于文学阅读、鉴赏和书写,我们采访了“专业读者”唐诺。

“衰老”是一个兴味盎然的旅程

新京报:《求剑》分年纪、阅读、书写三部分,以“年纪”开篇。你提到年纪增长为自己的生命、阅读和书写带来新布局、新视角、新感悟。就对阅读的影响来讲,年纪带来的改变主要有哪些?

唐诺:其实我暂时也没有特别去整理它,如果有结论的话,也希望下得晚一点。我刚跑了一趟北京,大概三次被问到萨义德的《论晚期风格》,但我觉得(这本书的内容)太像一个人带着明确意志的决定,姑且称之为结论,(书中内容)虽然是一个个论述,并不是简单的结论,但对我现在来讲还是太像答案了,太像清楚地做出的带着一种意志的选择,因为萨义德是一个性格非常强烈、对现实有强烈负担的人,所以他很清楚地带着自身“言志”的感觉。我刚跨入衰老这个阶段,虽然我好像比较迟钝,本来应该早就发现,但晚一点自己才感觉出来。现在带着一点点给自己打气的意味,我称“衰老”为兴味盎然的一个旅程。

这本书你可以感觉出来,大概是我近期的书里最没有可以称之为“架构”或者“范畴”的书,比方说(之前)用《左传》为范畴,这本书写得比较散。我虽然做了三个分类,年纪、阅读、书写,但三个分类里大致都是按照书写的时间编排的,而没有特殊找出一个其他的编排方式。解释编排这件事是想说,我不太愿意清楚地收拢这本书,或试图快速地找到它的规则,比较像是先把自己放在衰老的状态之下,然后去过基本上别人不察觉的、我自己有改变的生活方式,因为其他(因素)都不动,我也不去惊扰它,所以我就可以比较有机会一点一点察觉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不管是阅读也好、书写也好,或每天一样到咖啡馆去,一样在台北生活——比较细致的变化,而暂时不集中在一两个焦点。我觉得在这个阶段太快地想要找到结论或焦点,可能会错过很多比较细腻、原来注意不到的东西。

但这里就产生一个问题,我在这次北京行也跟大家道过歉,就是说,那为什么它不是一本日记呢?因为如果(这本书)纯粹对我个人的意义大于对一般人的意义,为什么它还需要是一本书?如果姑且用一个比较狡猾或者比较息事宁人的说法就是,也许终究这么多年来,不管是我的朋友也好,少数读我书的人也好,可能有跟我一样的生命处境,我姑且把这些人称为做同一种梦的人。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义务,或者说也有期待跟他们谈话,所以就没有很刻意、很矫情地把它收到我的抽屉里面去。

对于年纪这件事情,我自己心里知道,它并不止于这本书,它从此会是我接下来书写跟阅读的一个持续变化的状态,所以不瞒你说,因为大陆跟台湾出版有一点时间上的落差,在大陆出《求剑》的同时我在台湾的下一本书已经出来了,叫《我播种黄金》,其实也是在同样的状况里头去谈15到16本书。

确确实实,我感觉自己获得了一种老年的自由,某种社会责任不是说完全没有,而是有一部分比较离开我了,比方说有规模、有持续性的所谓行动上跟社会面有连接的部分,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参与,这部分某种程度解放出来。我也开过玩笑说,衰老带来的一个好处就是某些生物性对你的限制好像也跟着消失了。我开玩笑地举了我的朋友许知远的例子,因为他始终保持很年轻的状态,我就说,我在街上能够看到的东西一定比你多,因为你会忍不住去注意那些比较漂亮的女生,我会看到老人,会看到小孩,会看到路边的垃圾,会看到不起眼的商店。我们年轻的时候,像高中时,坐一趟公车,也是会去看隔壁女校的女生,这是一种很自然的生物命令。当你发现自己从这里解放开来之后,世界对你来讲变得比较大或者比较完整。我不知道这样讲对不对,当我的书写变得对社会现实面没有太清楚的针对性,或者没有自我辩护的(目的),也没有想要极力说服某一些人的时候,书写会变得比较自由,你的笔会比较宽广。

新京报:在书中你列出一个表单,但丁写《神曲》时三十五岁,莎士比亚写《罗密欧与朱丽叶》时三十岁,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时三十九岁等,强调作者写出名作时的年龄,作为阅读时的一种视角。你如何看待比如兰波这种“天才诗人”及其写作?

唐诺:兰波当然是天才了,我们不否认有各种天分在里面。这个地方的问题在于文体,文体其实隐含着一个适合的年龄状态,诗的巅峰来得最早。诗“唯我”,人只要处理的是“我”,不需要理解世界,甚至不需要世界,只要“我”,所以诗的巅峰年纪可以来得非常早,尤其是非叙事诗、非史诗。某些理论或小说,它的成熟期会来得比较晚,因为它需要很多生命经历,需要知识的支援,需要思维的沉淀,不只靠单一的我。当然,兰波绝对不是一个特例,我们会想到拜伦、雪莱,年轻时候就非常光耀,甚至你在某种程度上会怀疑诗的巅峰是不是去得也早。我觉得这是有待讨论的问题。如果你看过70岁以后的博尔赫斯,尤其是他眼瞎之后写的诗,你大概不会轻易给出一个太鲁莽的结论。

我自己讲,30岁甚至35岁之前,如果你是一个小说写作者,你绝对不要希望自己在那之前能够写出生命里最好最重要的作品,如果那样的话就代表你后面把自己的生命可能给浪费掉了。你去看文学史所呈现的结果,那些最好作家的最好作品——不是惊动世界的作品,年轻时写的作品也可以惊动世界,因为它可能有各种时代意义或撞破一个禁忌,比方说像张爱玲的作品,就是30岁之前——我姑且画一个不太准确的时间线,应该都是在35岁以后才出现的。

新京报:说到年纪,会自然延伸到死亡(也许可以称为年纪的终点),死亡也是促发思考的最重要因素之一。现在这个年龄,你如何看待死亡?

唐诺:本来这本书应该包括年纪、阅读、书写、死亡,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死亡)。死亡是一门巨大的课程,它不单纯是一个生命的结束。生物可能有一些本能可以感受到自己快到底了,除了生物的这种神秘的本能性感知以外,死亡是一种人类的仪式,因为有这个终点,生命才变成“一个”,时间的意识才会出现,也是某种宗教和人类思维的起点。对我来讲,死亡是一个太大的事情,比方说究竟对每一个独立的生命,死亡是一个什么意思?大家如何去面对?不同的宗教,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或者我所认得的、我读过他的书的人(如何去面对)?所以我最后把这部分隐掉了。

死亡的麻烦在于它完全没有答案,是一个纯粹的疑问,理智跟论理是达不到的,所以我只能够认真去想,当你的身体、你的思维、你的生命累积达到某一个你知道必然来临的终点时,这一刻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如一位日本作者,写战后的日本,但他1951年死掉,所以他留下来的日本是他眼睛所看到的东京或这场战争的结束,日本是一个残破、脏乱、人变得不伦不类的世界。如果他再多活十五年,他看到的日本会完全不一样。再比方说写《白鲸》的梅尔维尔,他这本书的第一版,出版后第一年你知道卖了几本吗?总共卖了5本。终其一生,这本书从来没有被美国人所接受,一直要到他死后二十年左右。事后,美国有人把《白鲸》说成是美国最伟大的一部作品,可是在梅尔维尔生前是这样一个结果,所以博尔赫斯才说,梅尔维尔终身在跟绝望相处,博尔赫斯自己也非常熟悉绝望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历史层出不穷。所以,很奇怪不是吗?除了我们说的生物性上所关怀的老年照顾,社会怎么应付老年社会,我们怎么应付我们自己日衰的身体以外,死亡笼罩的面太广,所以在这本书里头,我觉得我没有资格现在就在这上头指指点点。对我来讲,死亡比年老还要难想难回答。不过放心,它一定会来,也会在未来的日子以各种方式不断提醒我它的存在,包括牙齿不对劲,身体哪里不对劲,不得不让你去注意它,所以没问题,这个就是我自己接下来的生命课题。它也跟年龄一样,会不断地进入到我自己的愿景跟憧憬之中。这像是一个狡猾的回答,但其实是真诚的。如果(以后)我多知道什么别的东西,我察觉到的,我还是会把它写出来,如果有想要听我的感受的人,还是会看到。

我们在面对同一个世界书写

新京报:聊完年纪,接下来聊一聊阅读。你认为,阅读和生命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唐诺:最终会变得很简单,阅读会变成一个习惯。而我也有意地希望它变成一个习惯,如果能够促成的话,我也会促使它成为一个习惯。

可能原来怀有各种企图跟可能性跟目的,可是后来发现暂时把(企图、目的)搁置下来,好像最有利,这样你比较不会太急着想要去丈量自己,而通常阅读最容易感觉挫败跟失望的,是它好像没有立即明显的成果,在你的投入跟产出之间,它的关系是比较延长的,比较复杂的,甚至是比较难以察觉的。我们慢慢知道,大部分阅读之后我们人的理解,可能都是很延时性的,就像一个侦探破案,他是忽然察觉的,不知不觉懂的,这其实是我们生命中面对各种空白跟疑问的时候,经常有的一个现象。

我最近看到爱因斯坦说的话,他说我没有比别人聪明,我只是跟一个问题相处得比较久。某种程度来讲,如果这是一个美德的话,也是我们慢慢在流失掉的一个美德。很多东西变得太快、太容易、太方便,反而因此失去了某些魅力。我喜欢阅读,所以我不需要冒各种险而失去它,我尽可能把它变成一个自己的生命习惯。

我刚好介于两种(身份)之间,一种是说我一辈子是一个读者,但后来我成为一个书写者。我要问的是,当一个人一辈子养成阅读的习惯,一本书一本书读下去,最后如果他不写出来,不把他的感受或他阅读的成果用书写的方式呈现的话,那是怎么一回事?当我们把阅读所有可能的“功用”暂时都冻结掉的时候,这样的阅读是什么意思?

我相信蛮多这样的人。可能他只是写写日记,写写信。这个蛮有趣的,我相信阅读一定可以变成是一个自我成立的生命行为。毕竟读者的数量跟书写者的数量,是完全不成比例的。甚至你可以去问问那些一辈子看书又不写的人,你也不打算真正把心里想的东西公之于世,阅读对你是什么意思?也许问他们比问某些找到目的、找到功用的人更有意思,这可能更能触及阅读的核心层面。我在45岁之前是个纯粹的阅读者,后来成为写作者。如果我45岁没有机缘写出来,一辈子这样一直阅读下去,到现在超过65岁,阅读对我是什么意思?我会不会觉得我做了一件生命里的蠢事,或者染上了一个很坏的习惯,类似饮酒作乐或吸食毒品?

这也帮助我去想,阅读这个行为人类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吗?它在一种不一样的价值、不一样的社会条件、不一样的时代里,还可能被保留吗?或者它会萎缩吗?它最终会是一个什么规模还是会消失?举个例子来讲,过去日本号称是一个好读书的民族,当初我三十几岁,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到日本去时,在电车上,几乎十个人有七八个在看书,现在那样的风景完全消失了,一个都没有。所以阅读是什么意思?

新京报:书中说,“人的确应该有几本熟读的、牢记的(几乎句句记得,但用不着一字不差)、如一直携带在身上的书”。这样一直携带在身或说融入内心的书,会有哪些作用?

唐诺:这件事其实蛮自然的。曾经某个时代,可能有些所谓的不自然的成分,不自然的成分并不一定不好,只是说我们对这种处置方式有点反感,毕竟在某些年龄中,不容否认我们并不知道什么对我们有好处,所以在某一个时代里,它(指这些书)会带着某种严厉的命令过来,比方台湾以前有所谓的你必须要知道的书,甚至到大学都有所谓的必修科目。某种程度来讲,这不一定像大家所意识到的那么讨厌或那么没意义,因为在你还没办法辨识的时候,先让某些东西留在你身上,当它成为某种记忆的时候,会在你的生命里产生长期的化学变化,我说蛮自然的,意思就在这里。

比方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哪本书很好,卡尔维诺认为哪本书很好,这些对我来讲都非常有意义,因为你相信他的鉴赏力和判断力。不过(一直携带的书)必须时时触动你的生命,跟你想的东西能够相互理解,相互印证,所以这几本书最后通常不是以书的形式存在的,而是一个拆解开来的(状态),可能只是这句话、那句话,很像我们读经典,比方说“四书五经”,尤其《论语》,它已经不是以一本书的方式跟你相处,而是这句话、那句话,甚至有人一辈子没有真正读完过,可他仍然浸泡在这样一个思维里面。曾经有“必读书目”这样的栏目,现在我们当然不会用这个词了,我甚至也讲没有什么必须要读的书,我们跟书也可以不是这样的一个关系,但它是真实的,这些书真的会让你随时想起来。

我想起格林,想起卡尔维诺,不是谁要我在2023年10月的某一天想起他,而是那一天可能我在书写,或者走在台北街上看到一个商店,忽然想起比方说《马可瓦尔多》里某段关于罗马的描述,是油然想起的,完全自在的。不过可能也因人而异。所以这里就碰到一个问题,书究竟可不可以互相替代。也许每本书都是独特的,可是有时候从另外一面看也蛮微妙的,有些书又好像是可以被替代的,像博尔赫斯说的,我们不过是在共同写一本大书,我们在面对同一个世界书写。

新京报:你提到像孔子、莎士比亚、普希金的书都是“太好的书”,一个人如果不喜欢,是因为还没有足够的高度、成熟度来和这些书对话,作出恰当的鉴赏。鉴赏在阅读过程中产生,又会影响一个人的阅读。然而文学鉴赏是个最常被提起又莫衷一是的话题。怎样去鉴赏一部文学作品才是相对恰当的?

唐诺:文学鉴赏是个太麻烦的事。更大的麻烦是它完全没有被数字化的可能。我们以前当编辑,开公司会议的时候,跟销售部门碰在一起,编辑最怕什么?最怕销售部门把数字列出来,你完全哑口无言,你跟他讲那些东西好像都是你的一厢情愿,没有依据,没有支撑,所以(文学鉴赏)是个非常麻烦的东西。

不容否认,文学鉴赏对个体的知识要求、思维要求非常高。现在又碰到一个较为困难的局面,就是说文学鉴赏可能很难在超过一定人数的大众的世界里存活,被听见。

在这本书里,我用屠格涅夫的例子来谈文学鉴赏这个问题,但我知道这个事情没那么容易谈完。我刚刚说,当你不想要说服别人,甚至不想要辩论、不想要防卫的时候,有些话才说得出来,(这句话)很大的一部分是在文学鉴赏的范围里说的,因为你没有办法说服不想要相信的人,它不像1+1=2这种科学论证。

你知道我同时是一个编辑,我了解商业运作,了解出版社的立场,但是我始终很不喜欢一件事情,就是有人买错你的书。任何商品都要求包装的说明跟内容必须一致,书大概是所有商品里头最广告不实的,外表的介绍跟内容之间差异很大,所以我很怕人家买错我的书。我绝对做不到一件事情,就是写本书去劝那些从不读书的人要去读书,这听起来就是一个悖论,因为你到达不了他们。

下一本书,我在内心里希望我的很小的读者群能够再缩小一点,虽然这样做对出版社不好意思。怎么讲?比方说我介绍一本书,不管是谈《圣经》也好,《神曲》也好,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也好,过去我可能必须要介绍福克纳是谁,他生平怎样,这本书说的是什么,说完大概三四千、四五千字就没了,而话说到一个地步你就必须停下来。所以在我的下一本书《我播种黄金》里我必须做一件事情,把会读到这些文章的人假设他已经读过某个作家的某本书了,这样我就不用从头介绍他,我们才能够把话继续谈下去,往更远处谈。说这些其实和你的问题是相关的,当谈鉴赏力的时候,如果没有这个基础支撑,话是很难交谈的,也不容易听懂。我们举一个很粗糙的例子,你从来没有好好读过物理学,你冀望有人用十分钟跟你说清楚量子力学是一个什么东西,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这个话说出来会伤害别人,但它是真的。

我的家人朱天心,年轻的时候是台湾的大畅销作家,以台湾这种人数跟规格,她年轻时候有两本书行销的总数都超过40万册,但她的读者群不断在缩小,她在写《想我的眷村兄弟们》跟《古都》时一再接到以前的读者来信说,你现在写的东西我们都看不懂了,我们都不喜欢了,可是朱天心说我怎么可能又回到17岁,所以她不得不丢掉(一部分)读者,但她现在当然比以前写得更好。所以不仅是书籍,大概人类的一个思维的基本样态就是这样,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的。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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