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百代有知音

2024-07-15 17:00:52 - 北京晚报

▌萧跃华

作为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中心主任,陈尚君教授四十多年来专治唐宋文学和古典文献。存世的五万多首唐诗,他皆因校勘各种版本已读过五至十遍。口诵心念,心融神会,他感悟着诗人倾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所有涉及唐诗的互见、依托、舛讹、传说,以及文本之存逸、完残、是非,他也全都条分缕析、考订取舍,竭尽所能为研究者提供可资信任的文本。他在全面占有文献史料基础上,点校《旧五代史》《新五代史》,为存世一句以上诗歌的近四千唐代诗人撰写小传,完成了《全唐诗补编》《全唐文补编》,补录诗文达1.2万多首(篇)。

胸中藏丘壑,笔底走龙蛇。陈尚君教授在《文史知识》杂志开设的专栏“唐人佚诗解读”结集出版后,又奉上精神套餐《我认识的唐朝诗人》(中华书局2023年3月)。杜甫诗云:“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如果他知道陈尚君穿越千年岁月,拂去历史尘埃,从时代背景、家族变迁、科举事功、爱好交游等方面入手,披沙沥金,涉笔成趣,写出了唐代五十多位诗人的鲜活人生——金榜题名与屡战屡败、得意忘形与向隅而泣、颠沛流离与安身立命、天赐之福与飞来横祸、积德行善与自取其辱……诗圣大概会感叹“诗人百代有知音”的。

诗人百代有知音

诗人百代有知音

《我认识的唐朝诗人》

“谁人不谴谪?君去独堪伤”

唐代官员被贬是家常便饭,尤其是开国五十年后,满朝文武幸免者少之又少,有的一贬再贬,客死他乡。神龙复辟,依附张易之兄弟的宋之问贬谪泷州(今广东罗定南)参军。他经过贬官必经之地端州(今广东肇庆),看到驿站墙壁留有“贬友”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王无竞的题诗,见字如面,慨然成咏:

逐臣北地承严谴,

谓到南中每相见。

岂意南中歧路多,

千里万里分乡县。

云摇雨散各分飞,

海阔江长音信稀。

处处山川同瘴疠,

自怜能得几人归?

诗人约定到岭南经常见面,但到了岭南才感到地域广阔,山川险峻,气候恶劣,生命孤危。宋之问为朋友能否生还殷忧。

宋之问既没参与朝廷机密,更没弄权害人,一年多后得以召回,归途写下《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可《旧唐书·文苑传》却栽脏他逃回洛阳、卖友求荣:“及易之等败,左迁泷参军。未几逃还,匿于洛阳人张仲之家。仲之与附马都尉王同皎等谋杀武三思,之问令兄子发其事以自赎。及同皎等获罪,起之问为鸿胪主簿,由是深为义士所讥。”这个“恶名”他一背就是一千多年。孙犁《读〈旧唐书〉记》采信了这一说法:“宋言行谄媚。且告发自赎,出卖朋友,市井所不忍为,出之于知名文士,其人格,不问可知矣。”

陈尚君以诗证史,摘去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之问是遇赦北归,有《初承恩旨言放归舟》述得归心情,沿途也都有诗纪行,包括前举之《渡汉江》,从容得很,哪有逃归之心虚胆怯。”这位唐代前期的一流诗人,没有像朋友骆宾王那样选择反抗,也没有像朋友陈子昂那样既有迎合又有坚守,他更多的是采取迎合顺从的态度,仍不免再贬越州(今浙江绍兴)长吏。他一直求生畏死,希望活着北还,但最终被唐玄宗下诏赐死。

“谁人不谴谪?君去独堪伤。”那位写“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的戎昱,曾作《送郑炼师贬辰州》《送辰州郑使君》寄予同情,不旋踵自己也贬谪到这个南蛮之地。那位写《悯农二首》的李绅饱尝党争之苦,受诬告远窜荒蛮之地,发出“端州江口连云处,始信哀猿伤客心”的浩叹。“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张说、乔侃、李涉、杨发、杨收……他们最好的作品大多产生于被贬时期。

“风雅的精神与道德之完美谁都知道,然而生存与发展更为现实与迫切。”诗人生活在那个时代很不容易,常常天人交战,逼上梁山。陈尚君从“作品中品味到血腥残酷与生死挣扎”,对他们在特定环境下的抗尘走俗、干谒慑服持宽容体谅的态度。

“眼暗文字废,身闲道心清”

唐朝统治者奉老子为祖先,道教最受尊崇。天宝三年(744年),贺知章上疏请度为道士,唐玄宗诏令准许,亲自写诗两首为他送行。并下诏在京城东门设立帐幕,皇太子率百官为之饯行。这是唐朝风气,它不可避免地会影响朝廷命官的“三观”。

陈尚君从“乱世能臣”高骈的存世诗歌爬梳剔抉,发现他军旅之初就崇信道教了。其《步虚词》:“青溪道士人不识,上天下地鹤一只。洞门深锁碧窗寒,滴露研朱点周易。”陈尚君推测可能作于秦州刺史任上,内心如此恬淡,确实不可思议。他的《塞上曲二首》其二:“陇上征夫陇下魂,死生同恨汉将军。不知万里沙场苦,空举平安火入云。”如此理解征夫之苦,或许是高骈常打胜仗的重要原因,抑或与他的道教思想有关亦未可知。

高骈因战功、治绩、朝望所系,累迁安南都护、剑南西川节度使、淮南节度使,最后驻节扬州。他在道教圣地岭南罗浮山置办别业,国难当头对修道不胜向往,其《寄题罗浮别业》《访隐者不遇》不着一点尘埃,哪像随时准备驰骋沙场的将军?高骈听说与他有同样求道热情的王铎当上都统,赋诗调侃:“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前。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他眼中的王铎除了炼丹求仙,什么都不会,怎能率兵平乱?

其实,高骈早已沉溺祈福崇道中不能自拔。他留下的最后一首诗《与诸从事》仅存两句:“人间无限伤心事,不得尊前折一枝。”可看出他对生命无可把握的悲哀。高骈之前何等的精明强干!他在天下分崩、四方兵火的严酷环境下,一手抓社会乱象治理,一手抓固本强基建设,深得朝廷仰仗。晚年“权归群小而自己束身修道,战火延及身边而不思救亡之策,最终身首异处,全家蒙难”。这与他的走火入魔不无干系。

“眼暗文字废,身闲道心清。”苏州刺史韦应物师法陶渊明最得其风神,交卸郡事后寄居永定寺。吉州刺史阎宷任上辞官度为道士,唐德宗赐名遗荣,朝野纷纷写诗宠行。陈陶非常自负,奔波半生,一事无成,归隐西山,留下“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凭后人吟诵。施肩吾进士高中,却抱定归闲决心修道洪州。他的建德同乡徐凝,由于“争首荐”之事,无缘进士,也加入修道行列。“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吉中孚初为道士,还俗后累官至中书舍人,与钱起、卢纶等酬答唱和。

陈尚君揆情度理,认为官员信道乃政风、世风使然:一是“觉得做官总难免涉及钱谷,处理俗务,而辞官入道则是高尚清脱的行为”;二是“当生命垂危时,更愿弃官归道,贺知章、阎宷都是在归道当年去世,就可证明”。但高骈之流与信仙好佛被宦官谋杀的唐宪宗,恐怕就另有隐情,他们入戏太深、走得太远了。

“铿锵哀忠义,感激怀知己”

唐代是一个崇孝、尚侠、重义的时代,许多诗人的友谊天长地久,被一代代人们所传诵。李白与杜甫、白居易与元稹、宋之问与陈子昂、令狐楚与刘禹锡如此,韩愈与柳宗元也是一样。

韩柳前后年登进士第,年龄相差四岁,同居京师时间也就四五年,其他时候各贬一方。陈尚君“检阅二集,柳集中没有与韩唱和之篇,韩集中也仅有《答柳柳州食虾蟆》一篇”。他既为他们没有留下唱和的不朽篇章而遗憾,更为他们君子和而不同,彼此尊重的友谊而欣慰。譬如论佛教:韩愈斥之为夷狄之法,提出“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偏激主张,几招杀身之祸。柳宗元敬佛,其《送僧浩初序》《送元生序》公开与之唱对台戏。论史官: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说:“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柳宗元《与韩愈论史官书》则畅论史官之责任与担当,希望史家秉笔直书,保存历史真相。论天人关系:柳宗元作《天说》,首引韩愈“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然后驳其论,否认天有意志,“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矣。”等。

柳宗元临终交代后事,墓志铭请韩愈执笔,文稿托刘禹锡代为编次并作序。韩愈此时从潮州刺史量移袁州刺史,立即派人携《祭柳子厚文》前往凭吊。返京撰写《柳子厚墓志铭》,说及刘禹锡将贬,“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柳宗元“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之节义。临终前一年又应州民之请撰写《柳州罗池庙碑》,“急切如此之为友人造神”。

“铿锵哀忠义,感激怀知己。”陈子昂冤死,卢藏用恪守朋友之道编次文集,撰写祭文、别传,第一时间对亡友盖棺定论,奠定了后人评价陈子昂的基调。可正史写他“有终南捷径的投机,有奢侈纵欲的丑行,终因依附太平公主而被杀,似乎很不堪”。陈尚君为卢藏用鸣不平,觉着他值得后人立体多维地重新认识。

唐代诗人不仅对朋友讲感情,甚至对政敌也讲人道。李党骨干李绅路过扬州,牛党魁首、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热情招饮,特意安排最喜欢的小妾唱歌助兴,唱的居然是李绅的乐府。牛党干将张又新卸任北归,荆溪船倾漂没二子,悲戚之中作长笺向淮南节度使李绅谢罪,李绅不计前嫌,施以援助之手,据说还将二十年前眷恋的官妓送归于张。唐代“牛李党争”并没有泯灭人性,比后来北宋的新旧党争似乎“温和”一些,也“文明”一些。

陈尚君收入集中的三十篇文章“尽量不重复自己与他人的见解”,从可靠文献的反复比读和推敲中提出一家之言,纠正了数以百计的史料阙误,最大可能还原了唐代诗人真实的人生状态。这种“不允许任何的虚构,也不作刻意的掩饰和拔高”的治学精神,令后学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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