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字写在天上
▌王为政
三十年前，台湾的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小说集《听画》，老板翁先生和我初次见面，竟说了句：“在王先生身上，有一股侠气！”我听得心里一动。我自幼体质文弱，体育课及格的时候少，课余从不参加跑、跳、投篮之类的活动，他从哪里看出来这股“侠气”？其实，每个少年都曾有过英雄梦，或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或建功立业，惩恶锄奸。否则，就不可能对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和一路降妖除怪的取经之路、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轮番征战斗智斗勇那般入迷神往。成年之后，梦境远去了，而那颗埋藏在心底的种子，在某些人身上、某种契机之下却又萌芽了，比如以“纪梦”为业的写作者。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君子之道，一诺死生。侠，未见得个个身怀绝技，武艺超群。东坡诗《送曹圃赴闽漕》：“曹子本儒侠，笔势翻涛澜。”有侠义之风的读书人，这样的侠似乎我们也做得。
新作《丹青隐》的故事发生在1923年，北洋军阀曹锟操纵国会，以每张选票五千大洋贿赂“猪仔议员”，意欲攫取总统大位，激起全国民愤，连做字画古董生意的鼎易轩，宾主所论，开口即国家大事。这时，一位铁面虬髯的不速之客突然出现，此人姓曹名横，是魏武帝曹操的嫡传后裔，随身携带一幅秘藏千年的传家至宝，为其祖上大唐左武卫将军曹霸之作，图中所绘正是曹操的坐骑“绝影”。曹横急于出手《绝影图》，真实目的是为筹集款项，购买枪械，刺杀曹锟——他弄权窃国，辱没家族，不配姓曹！这是一位堪比荆轲、聂政的标准大侠，一举一动都将搅动京城政坛的风云。与此同时，舍身护宝的鼎易轩主周氏兄弟，以大智大勇周旋于庙堂市井的奇女子秋儿，视信义如性命的国剧名伶宋连魁，以及老谋深算的书画商马骉（biāo）、叶寄尘，为权势和金钱而奔走的酷吏孙少权和丁浩元，以及深居幕后的大总统曹锟、京师警察厅总监薛之珩，都纷纷登场，围绕一场政治搏杀的成败和一幅千年古画的争夺，故事次第展开……
“鉴宝”是《丹青隐》的核心段落之一。曹霸是史上公认的画马圣手，但他的画作早已失传，曹横所持的《绝影图》，何以判断其真伪？金庸笔下的“华山论剑”是拔剑争雄、白刃相搏，而关于《绝影图》的这场辩论，却是纯粹的坐而论道、纸上谈兵，且必将涉及书画收藏的专业性，该如何吸引并非内行的读者看下去而且看明白？其实任何行业、任何学术领域都有其魅力，都有得可写，展开来写，深入地写，只看你写得好不好。文学比其他艺术形式更容易接受，更具普遍性，如果将绘画的视觉形象转换成可读、可听的文学形象，把理论和知识揉进故事中，以另一种方式打动受众的心灵，则可能事半功倍。
这场“戏”，我把它分成了两个段落。在第一段落，当曹横打开《绝影图》，慧眼识宝的周鼎立即为之折服。而对书画并不懂行的宋连魁则唯恐朋友吃亏上当，又处处找茬儿，形成了以周鼎和曹横为一方，力证其真，宋连魁为另一方，力证其伪的奇特阵营，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使周鼎和曹横陷于“有理讲不清”的尴尬境地。人物的错位设置引起必然的冲突，使故事带有了喜剧色彩，为读者增添了阅读兴致。
《绝影图》真伪悬而未决，请来了高手秋先生，由她一锤定音，这便是第二段落。其实，秋先生也没见过曹横的马，如何判定是否真迹，也把她推上了风口浪尖。我运用了悬疑、推理的手法，让秋儿自下而上，由清溯唐，将历代画马名家，从郎世宁到赵孟頫、李公麟、韩幹，依次请出，犹如层层闯关的侠士，将对手一一击败，予以排除，最后令人信服地锁定目标：绘者惟霸。而其智慧来源和理论依据，则是诗圣杜甫为曹霸而写的诗作，点睛处“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一语，划清了圣手与凡才的界限：纵观唐代以降诸家所画，皆富贵之马而非出生入死的战马，已经失去了“马性”，只有大唐左武卫将军曹霸，才画出了“此皆战骑一敌万”的战马，画出了“担当之骨、坚忍之气”，“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当读者像看探案剧一样饶有兴致地一“追”到底，反馈说，“鉴定古画，如同侠客过招儿！”我闻之会心一笑：这就对了！
有论者说：“《丹青隐》是名士风骨的一曲挽歌，中华民族精神的一首赞歌。”甚是。先秦豪侠、魏晋名士已经远去，但其精神不散。侠无定形，其使命一：替天行道、匡扶正义；士无定格，其本质同：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当军阀曹锟贿选总统、弄权窃国之时，周鼎挥笔写下最后遗墨“誓不降曹”，曹横拔枪而起，视死如归，让我们看到了不畏强权、挺立于世的现代嵇康和荆轲。当千载国宝《绝影图》被巧取豪夺之际，挺身护宝并付出生命的是布衣书生。“胸中有节烈，肩上有沉重，上天不允许我们苟活！”周易在就义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直击读者心灵，荡气回肠。宋连魁二十年粉墨生涯，铁铮铮的汉子，在戏台上扮演过多少英雄豪杰，可惜只是逢场作戏，曲终人散，只付于渔樵笑谈，不可能丹心汗青，名留史册。而秋儿直到生命的尽头，使命也没有完结，上天分派她的角色，还得继续扮演下去，他们，都在尽力“把自己的戏份儿唱好”，不负历史担当！
中国没有像西方那样涵盖全民的宗教意识，但“士为知己者死”“舍生取义”“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等箴语格言在中国却深入人心、融为血肉，如宗教信条般成为人们的信仰，这便是中华民族五千年生生不息的遗传基因、生命密码，民族性格和民族形象的图腾印迹，在浩渺天幕上写就一个端端正正的楷书——“人”，让世界都认识，这就是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