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荟‖父亲还会笑吗

2024-06-25 22:31:23 - 媒体滚动

转自:上观新闻

今天是2024年6月16日,星期日,室外闷热难耐,空气中能攥出水来。吃过早饭,我安坐在书房,细细品读木心先生的《文学回忆录》。

突然,手机震动了几下。原来,是儿子天成和女儿天意的祝贺图片,天意还给我发了200元的红包。我这才知道,父亲节到了。

那一刻,我的心刺痛了一下。因为,每逢父亲节,我都要向父亲的老年机上发一条问候信息。可两个月前,父亲已经驾鹤西去。

望着窗外浑浊的云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文荟‖父亲还会笑吗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似乎是不会笑的。

父亲排行老小,还是老生子,小时候没受过难为,是爷爷唯一供出来的学生,速师毕业后当了小学老师。因为娶了有海外关系的母亲,结果在三年困难时期被赶回了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许是干不惯农活,也许是心有不甘,父亲常常发无名火。久而久之,成了有名的“火药桶”。

我记得,父亲脸上天天堆着乌云,时不时就电闪雷鸣。与母亲一言不合,他就拍桌子、摔板凳。对于孩子,更是动辄打骂,最轻的也是罚跪。只有他喝了酒,尤其是醉了的时候,才露出一脸傻笑。因此,我和弟弟、妹妹天天盼着家里来亲戚,更盼着父亲喝得酩酊大醉。

我们兄妹四个受处罚,多是因为四件事。

一是“礼数”。一记事,父亲就训导孩子们,中国是礼仪之邦,山东是孔孟之乡,讲孝道,重礼数是天大的事,见了长辈,无论熟不熟,都要恭恭敬敬地打招呼。我是长子,到了大年初一,必须领着两个弟弟给长辈和祖上的牌位磕头,磕了东家磕西家,连邻队也要去磕。磕完头回家,“礼数”还在继续。每有一个人来拜年,我必须把客人迎进堂屋,冲茶倒水;客人离开时,必须跟着大人把客人礼送到大门外,看着客人走远。不仅仅是节令,就是平时有人走动,这一套迎送礼仪也丝毫不能马虎。一开始,我感觉很烦,有一次还因为没和三姥爷打招呼被父亲罚了跪。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再后来,不把来客礼送出家门,我就感觉犯了错,浑身不自在。这一点,让我在日后受益良多。

二是“干活”。每天一放学,父亲就安排我和弟弟、妹妹干农活,先是压碾,然后煮猪食,天黑了就去推磨。到了周末就让我们去打草挣工分,秋冬季节还要到林里拾柴火,天天累得就像驴一样,根本不允许我们偷懒,更不给我们做作业的时间。当然,父亲也没闲着。生性倔强的父亲在生产队学会了犁地、打场、推车子,成了挣十分工的整劳力;从队里回到家,父亲还学会了养蜂,让家里有了零花钱。后来当了小队会计,父亲也坚持天天下地劳动,还在自留地里种起了党参。看到父亲天天像疯了似的劳动,那张白净的脸越晒越黑,我们兄妹几个也就少了怨言。我体会到,能坐在月光下或者油灯前安安静静地做作业,是天底下最快乐的时光。因此,我从来就不认为学习是一个负担。二弟也是受益者,他对学习十分着迷,是我村从村办初中直接考进中专的唯一的孩子。

三是“学习”。上小学那天,父亲就黑着一张脸说,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年底拿回奖状,过年贴在墙上。但要做到这一点,何其艰难。要知道,我班每年有六个“三好学生”名额,五个班干部是铁定的先进。我上学早,不是班干部,如果成绩进不了前二,大概率是拿不到奖状的。二年级时稍一疏忽,考了个第三,没能拿回奖状,结果在春节假期被罚跪了七天。有了这次“教训”,我从此不敢懈怠,成绩再也没掉出前两名,直到1979年考上大学。

四是“写字”。从一年级开始,父亲就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握笔,如何写仿,要求一定把字写端正、写干净,还不允许倒插笔画。一张作业出现一处涂抹,也要撕了重写。一开始,我因为握笔的姿势不对,还挨过一巴掌。父亲说,字就是自己的脸,脸上必须一尘不染。因此,我的作业本常常被送到学区参加展览,我也成了一个完美主义者,后来甚至被妻子说成是“洁癖”。

文荟‖父亲还会笑吗

小时候,我从没见过父亲流泪。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似乎是铁石心肠。

1986年,我当了团县委副书记。县里派我下乡支援三秋,因为生活不规律,加上过度劳累,发了一段时间低烧,烧出了气胸,动了手术,在县医院里住了14天。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住院。

动手术前,我特别交代同事,不要把消息告诉乡下的父母。

快出院时,父亲还是得到了消息。他骑了三小时的自行车,才赶到县医院。

见到躺在病床上的我,父亲一边擦汗,一边埋怨我,嫌我不告诉家里。我猛然抬头,发现父亲眼眶里满是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这一年父亲44岁。

看来,父亲冷峻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炽热的心。

文荟‖父亲还会笑吗

女儿天意出生时,我被调到泰安,留下妻子带着一双儿女,很是辛苦。为此,母亲专门来到县城,帮着妻子照顾儿女。那时,父亲已经落实了政策,重新回到了教师岗位,在邻村当了一名小学老师。每晚回到家,从未做过饭的父亲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听母亲说,父亲学会了下面条,蒸米饭,做西红柿炒鸡蛋。母亲还说,你父亲来电话,说他有自理能力,让我们放宽心。

天意长到三岁,我让母亲领着天意回了老家。我的如意算盘是,一来可以让母亲照顾父亲,二来可以让当老师的父亲教育一下娇气的天意。

过了一个月,我和司机老孟专程回老家看女儿。在大路边停好车,我就急匆匆进了胡同,远远望见女儿从胡同尽头张着双手跑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喊“爸爸”。老孟说,这是电影里才有的镜头。立时,我的泪就下来了。

到了跟前,我才发现女儿脸上、身上起了一层红点,那应该是水土不服导致的过敏。女儿一边哭,一边喊“疼”,坚决要求回家找妈妈。

进了家,母亲就告了父亲一状。母亲说,天意来了就想家,天天哭,身上还起了疙瘩,晚上也睡不着,你父亲为了不让她想家,画了一个圈,让她站在里面。

父亲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低声说:“对不起,是我过于严厉了,把天意领回家吧。”

父亲苦着一张脸,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我怀疑,这还是我那盛气凌人、冷若冰霜的父亲吗?

文荟‖父亲还会笑吗

父亲退休后,和母亲搬到泰安,住进了二弟的老房子。

2016年,我一个人来到济南工作。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父母来到济南,和我住在了一起。工作几十年,我前后走了几个城市,换了十几份工作,如今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父亲爱好书法,写得一手行草。因此,我特意给父亲准备了一张书桌,还新买了一套文房四宝。每天回家,我还给他带回新的报纸和刊物。

回家时,看到父亲在主卧练字,母亲在客厅剪纸,我心里是满满的幸福感。

那段时间,我从机关调入了国企,不时有接待任务。我在酒桌上常说,我晚上九点半之前必须回家,因为见不到我,父母是不睡的。说这些话时,我很骄傲。

父母勤俭节约了一辈子,一直有吃剩菜剩饭的习惯。因此,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带回的新鲜蔬菜、水果和鲜奶交给母亲,然后把父母藏起来的剩菜找出来,全部倒掉。第二件事,是检查父亲的腰还疼不疼,母亲的血压是否正常。一年后,父亲的腰好多了,母亲的血压也稳定了。

然而,父亲的小脑萎缩却越来越严重了。一天,母亲告诉我,你父亲自己出门,又找不到家了。

好在,父亲还认识我,并问我他的书法是否有进步。他问我话时,嘴快咧到腮边了。我发现,晚年的父亲喜欢笑了。

文荟‖父亲还会笑吗

从济南回到泰安不久,父亲跌伤了腰,从此卧床不起。而后,我和弟弟、妹妹商量,把父母送进了颐养中心。

疫情期间,父亲感染了新冠病毒,在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了十天,总算撑了过来。

去年冬天,我赶回泰安看望父亲。此时,父亲大小便早已失禁,需要经常吸氧和吸痰,还常常需要打消炎针。母亲对我说,你父亲不认人了。然后,母亲对着父亲喊:“老头子,认得这是谁吗?”

父亲转过头,睁大眼睛,用喉咙顽强地发声说,“大儿,我还不认识了吗?!”然后,父亲咧开嘴笑了,眼眶里盈满了泪。我明明看见,父亲眼里除了泪,还有委屈。我知道,父亲还没有活够,还想站起来,可我除了苦笑和叹息,无能为力啊,无能为力。

之后,我每一次去看父亲,只要他眼里有泪,就是还认识我。但我发现,父亲眼里有泪的次数越来越少。

文荟‖父亲还会笑吗

从去年年初到今年春节,颐养中心已经给父亲下过三次病危了,但每一次父亲都顽强地熬了过来。看来,父亲的生命力足够顽强,一如他愈挫愈勇的性格。

那时我从国企一线退了下来,很少出差。考虑到父亲的身体状况,就算偶尔出差,我也往往当天赶回来。

我清楚地记得,去年3月26日下午三点左右,我随考察团在无锡参观二泉映月景区时,心突然揪了一下,像小时候手上扎了一根刺。我心中一沉,想,难道父亲情况不好?我赶紧给三弟打电话,三弟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说:“父亲一直张着大嘴喘气,不过,估计还能熬几天。”三弟还劝我,让我继续考察,一有紧急情况就告诉我。

那一夜,我睡得并不踏实,几次从梦中惊醒,但并没有接到三弟的任何信息。

第二天上午,考察团按照计划,乘机飞成都天府机场。飞机一落地,三弟的信息就弹了出来:“父亲病危,速归。”

未出机场,我就办理了返程手续。历经四个小时,我心急火燎地赶到颐养中心时,父亲已经与我阴阳两隔。

三弟和妹妹告诉我,昨天下午父亲就神志不清了,只是还有生命体征而已。我这才意识到,父亲昨天下午就在心中与我正式告别了。

作别人间时,父亲82岁。

从此,我只能在梦里见到会笑的父亲了。

文荟‖父亲还会笑吗

今天是父亲节,父亲在那边过得好吗?父亲还会笑吗?

于是,我拿过手机,向父亲的老年机上发了一条感恩与问候的短信。

父亲九泉之下有灵,应该能收到这条短信。

(高洪雷)

今日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