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笔王铎:以行草闻名的悲剧人物(上)

2023-03-06 04:34:40 - 封面新闻

神笔王铎:以行草闻名的悲剧人物(上)

王铎雕像

神笔王铎:以行草闻名的悲剧人物(上)

王铎《临阁帖》轴南京博物院藏

□王来

他是中国书法史上最大的悲剧人物——王铎,河南孟津籍(今河南省洛阳市孟津区)字觉斯,有“神笔王铎”之誉。明天启二年(1622年)进士,先后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少詹事。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任东阁大学士、次辅之职;同年入清,授礼部尚书。顺治九年(1652年)病逝,终年六十一岁。

行草闻名先后受命于明清4位皇帝

作为著名书法家,王铎以纵横捭阖、沉雄恣肆的行草书名闻朝野,而作为朝廷重臣,却在明清革鼎、江山易帜的时刻投降清军,做了贰臣。其身后三四百年间,因其大节有亏,书法艺术被“屏蔽”。近三四十年,王铎先是在日本声誉鹊起,特别是日本书家“后王(王铎)胜前王(王羲之)”的评价,使国内重新正视、评价王铎,蒙尘数百年的王铎碑帖收获了众多热切、激动甚至疯狂的目光,一时间,王铎成了国内当红名家,评述其生平事功的文章铺天盖地,其众多墨迹也被集纳成册一版再版,一茬茬的书法爱家以临摹他的书体为时尚……

王铎31岁中进士入翰林院,其后30年的宦海人生,先后受命于明清两朝4位皇帝。跟颜真卿一样,他所处的晚明时期,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乱世,朝廷黑暗腐败,皇权交接频仍,农民军烽烟四起,外敌侵犯好比阪上走丸,朝廷不得不一再割地求和……经历了严苛、完整的科举考试进入官僚体系,且终身均在中央系统供职的王铎,他的第一身份,是朝廷重臣,第一要务,是治国平天下。但是历史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遇。他平日里做的都是抄抄写写的工作,还没有到影响国是的重要程度;他也曾经想过请兵戍边,但皇帝根本没有当一回事;即便官至南明次辅,与皇帝又有过命的私交,却还是没能组织一场捍卫朝廷尊严的战斗……总之,无论他在艺术史上是如何声名熠熠,在正史上,他基本上可以算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人物。当然,正史上无法完全忽略他,因为他做了一件“遗臭万年”的糗事——以南明朝廷重臣的身份,偕众大臣跪迎清军进入都城……

王铎的悲剧,起源和根本,都在于这一次的“跪迎”。

顺治六年(1649年)十月,清礼部左侍郎王铎策马经过煤山,朝着崇祯皇帝自缢的方向,投注以深深的一瞥,久久不愿离去。

其时,红枫似血,满山空寂。

这一瞥跨越千山万水,王铎的心中一定是风起云涌、百感交集。此时的他一定有悔意自心头升起,后悔当初没有追随先帝而去,如今却要以贰臣的身份,苟且偷生于这风雨如晦的时代。

四年前,清军入关后,势如破竹,攻城略池,兵临南京,弘光皇帝已经跑路,王铎作为身处南京的南明小朝廷大学士,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以身殉国,再就是辱身献城。弘光元年(1645年)五月十五日,提前主动剃发表忠心的忻城伯赵之龙同王铎、钱谦益等文武大臣,在玄武门匍匐于地,跪迎清军。其时风雨大作,清军久不至,降臣全身湿透,狼狈不堪,居然无一人敢起立避雨。

所谓“臣服”,这就是了。

苟且偷生“传世名臣”梦想破灭

清军终于到了,在豫亲王多铎轻蔑的眼神中,落汤鸡似的明朝众大臣无一不如罪臣般低眉垂首、瑟瑟发抖,恭候新主子赐令“众卿平身”。

这就是大明王朝在政治舞台上最后的亮相,这就是在血泊和尸骨之上的笙箫静默、白旗飘飘。

人们渴望看到一双清凉的眸子,能够承接住多铎那轻蔑的眼光,渴望看到王朝之间的秋波对接不要那么不平等,渴望看到军事与政治之间的权力嬗变不要这样不平等,渴望看到王铎挺立如松、不卑不亢、正视对方、不惧不慌——这才是文人的风骨。

笔者以为,当民族大义已然荡然无存的时候,文人的风骨,是他区别于政治同僚、独立于时代的最后尊严。可惜,人们没有看到王铎的目光。

16岁考秀才时,王铎洋洋洒洒宏论“攘外必先安内”,那时他有一双何其清亮的眼睛。三四十年以来,内忧外患,寇骑如虎,万里江山,俱为鱼肉,清亮的眼睛,黯淡了,浑浊了,胆怯了,沉沦了,他成功地将自己异化为自己的敌人和自己最鄙夷的人。

玄武城头的大雨,像一根又一根鞭子,无声而响亮地抽打着王铎,又像一张遮天罩地的大网,捆缚、困囿着王铎,使他往后余生,无时无刻不感到心神不宁、呼吸困难……

这一跪,大明江山改旗易帜;这一跪,首都南京免遭屠城;这一跪,王铎苦心经营的“传世名臣”梦想彻底破灭,他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数百年为人唾弃……

有人说,王铎应该慷慨赴死。死了,他就是民族英雄;不死,他就是汉奸、败类,他就欠大明王朝、甚至中华民族一条命。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自决天下,臣必须黄泉护驾。“臣不事二主”,所以,忠荩之臣必须得死。

但王铎竟然没有自裁。

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吗?

他公开发表了自己的辩护书——“是上剥下,下亦剥上也。操锷而自剚其躬也,不克以天下为心。故君择臣,臣亦择君,孰肯以其身徒劳于是非黑白混淆之世,以性命日待于汤镬之前欤?!”世人皆言我该死,殉节昏君岂弘义?王铎不服!

他活了下来。

临古狂人相当数量是书写杜甫名诗

书法的一个很高的境界,是用自己的笔迹,写自己的心迹,换句话说,也就是字是自己写的,内容也是原创的。原创的内容倒未必一定是苦心孤诣的锦绣诗文,书法史上大量的名帖反而是短札、随感、备忘录等充满浓郁生活气息的可爱文本,如张旭的《肚痛贴》:“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

就连宗主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说穿了也是一篇即兴遣怀之作,原作中诸多的涂抹穿插,显示出主人怡然自洽的休闲状态,与正襟危坐憋大招大相径庭,偶然欲书状态下的性情书写浓缩了时态、世态、情态,彰显出书家真正的文化气象,这是最让人欢喜的事情。当然,书家临写古人的名帖,或者书写古人的名句名篇,也未必一定就不能体现书家的个性和水平,历代大量的书法家都是这样写出来和传下来的。当代绝大部分书法走的就是这个路数,随便走进一个书展,唐诗宋词怕要占书写内容的十之五六——笔者认为,今人写古篇,时代精神肯定是要大打折扣的。

王铎似乎是个异端。一方面是临古狂人,其独创的“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与其说表达的是自己的一种生活状态,不如说彰显的是一种“永不离古”和“决不泥古”的创作姿态,另一方面,王铎在非临帖状态下创作的大量文本,并非古人诗文,而是自己原创的诗文、信札。王铎自幼饱读诗文,文思敏捷,出口成章,落笔为诗,一生中创作的诗歌,一说是3万余首,一说是2万余首,仅留存下来的就有近万首。如果我们以他16岁中秀才起开始计算,到他61岁去世为止,也就一万六七千天,也就是说,王铎作诗,平均每天一至两首!

对于古人而言,作诗固然不难,但长年坚持、日日不辍,非有强大的文化抱负不能为也。其实王铎本人对自己的文学水平非常自信,曾言自己“书不如画,画不如诗”,固然有夸饰自矜的意味,却也显示出“诸艺皆好,尤重诗歌”的价值诉求。书法自然是让王铎名满朝野的绝技,但书法乃基本技能,欧阳修认为“以学书为事业,用此终老而穷年者,是真可笑也”,就连同年黄道周也视之为“七八等技能”,王铎之所以要那样孜孜矻矻在诗文上下苦功夫,骨子里面他是想成为一代文豪,甚至想成为“当代文魁”。

王铎钟爱杜子美,诗风深受影响,沉郁苍凉,似大风歌。其实王铎与杜甫有太多的不一样,杜甫一生颠沛流离,饱经磨难,只做过很小的官员,而王铎一直供职于中央机关,始终为皇帝近臣,生活际遇可谓天渊之别。他有《始信》咏少陵:“始信杜陵叟,实悲丧乱频。恒逢西散卒,惊向北来人。老大心情异,衣冠禄秩新。浑瑊亦不见,泪尽诘青旻。”留存于世的书法作品,相当数量都在书写杜甫名诗。想来,忧国忧民的情怀,壮志难酬的郁闷,烽火连天国破家亡的幻灭感,应该是他们共同的心理江山和精神圭臬。王铎古文底子好,又勤奋,诗文也名重一时。同时代的多位名人赞誉有加,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评价道:王铎的诗“七言可以与杜甫同步,排律可以与‘大历十才子’相提并论”。户部主事马之骏评价:“嘉隆之后,王铎可谓诗道主盟,六义功臣以此生心,无害于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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