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科斯教给我们什么？
题记
2024年6月7日，由北大国发院与北大出版社共同主办的承泽论坛第23期暨北大博雅讲坛第592期在承泽园举行。本文根据北大国发院经济学教授张维迎的主题演讲整理。
首先，我要向北大出版社表示敬意，他们在此时推出了这本好书——《科斯论法律经济学》。我相信，这本书不仅对于当前的中国，而且对于未来，都具有深远的指导意义。同时，我也要向王宁教授表示由衷的感谢。作为科斯的关门弟子，王宁教授十几年来致力于传播科斯的经济思想，其贡献包括与科斯合著的著作以及最新翻译整理的科斯生前未完成的著作。此外，我还要感谢李井奎等多位译者，他们花费了近十年的心血，将这本书翻译成中文，使我们有机会领略科斯的智慧。
今天，我深感荣幸能够参加这个论坛，聆听王宁教授关于科斯主要贡献的介绍，尤其是科斯关于经济学研究方法的独到见解。我今天的主题是“科斯教给我们什么？”基于我的理解，我总结了以下几点。
1.科斯教导我们要走出“黑板经济学”，深入研究真实世界的经济学问题。
2.科斯要求经济学家必须坚持逻辑一致性原则。
3.科斯指出经济学的重点是分析权利界定和权利交换，而非简单的定价问题。
4.科斯提醒我们，经济学不能忽视人的非理性行为。
5.科斯在去世之前特别向中国和中国学者强调了思想市场的重要性。
接下来，我将围绕以上几点展开详细的讨论。
走出“黑板经济学”，研究真实世界经济学
科斯主张我们应当走出“黑板经济学”，专注于研究真实世界的经济学。所谓“黑板经济学”，指那些与现实情况关联不大，却过度依赖数学方法推导，往往得出错误甚至荒谬结论的经济学理论。尽管这些理论在实际政策制定中可能具有一定影响力，但科斯对此持有强烈的反感。他曾这样表达：“我年轻时听人说，‘话太蠢，说不出来，那就唱出来’。在现代经济学中，这类说不出来的蠢话，可能都变成数学公式表达出来了。”
以垄断理论为例，经济学中的垄断理论基于完全竞争的最优定价原则，认为边际成本定价是最有效率的，任何偏离边际成本的价格都会导致效率损失。因此，按照传统观点，垄断是不好的，因为垄断价格高于边际成本，造成所谓的“三角损失”。然而，这种理论是典型的“黑板经济学”。
黑板经济学假定产品和技术都是已经存在的。但在现实世界中，产品和技术的存在并非预先给定，而是企业家基于盈利预期进行创新和开发的结果。如果严格按照边际成本定价，那么许多关键性的创新，如蒸汽机、汽车、火车、电力、计算机和软件等，都将无从诞生。因为这些产品在其创造之初就需要巨大的固定投入，且成功与否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若仅依赖“边际成本定价”原则，就无法激发企业家和企业的创新动力，人类社会也无法取得进步，我们只能生活在原始社会。
在中国，有一位杰出的经济学家在这方面做出了表率，他就是国发院的周其仁教授。他的著作很少使用数学公式，却充满深刻的见解和思想，这也是他受到学界和企业家广泛尊重的原因之一。因此，我建议青年学者在探索经济学的同时，也应学习周其仁教授这种关注现实、深入思考的精神。
经济学家必须坚持“逻辑一致性”原则
科斯强调，经济学家在研究时必须坚持逻辑一致性原则。在传统经济学中，面对不同问题时，经济学家往往采用不同的分析框架和逻辑思维方式，这令科斯深感不满。他在进行研究时，始终秉持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从最基本的假设出发分析问题，坚持逻辑一致性。科斯认为，无论经济学分析什么问题，其背后的逻辑应当保持一致。因此，在许多人看来不同的问题，在科斯看来实际上具有相同的本质。
例如，科斯在研究无线电波频率分配时，在论文中举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例子——英国一个糖果制造商与其隔壁医生之间的法律纠纷。他的同事建议他删去这个案例，但科斯却认为这两个问题高度相关，甚至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这一坚持最终创造了重要的学术成果，即我们所知的科斯在1960年发表的“社会成本问题”理论。
科斯在经济学领域中的贡献，尤其体现在他坚持逻辑一致性原则上，这一原则挑战了诸多传统经济学理论，并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
下面通过几个例子详细阐述。
第一，科斯对市场与企业的理解突破了传统经济学的框架。传统经济学认为市场是有效的，能够通过价格机制实现资源的最优配置，而企业则被视为一个黑箱，其内部运作机制很少被深入探讨。科斯质疑了这种观点，他提出，既然价格机制能够优化资源配置，为何还需要企业的存在？经过深入研究，科斯得出结论：价格机制的运行需要成本，在某些情况下，使用非价格机制，即企业内部权威安排可能更为高效。这一发现催生了交易成本的概念，并奠定了现代企业理论的基础。
第二，科斯对无线电波分配问题的研究也体现了其逻辑一致性。历史上，无线电波作为一种新兴资源，其分配方式引发了广泛讨论。部分经济学家主张无线电波作为公共资源应由政府分配，但科斯认为这种划分存在逻辑矛盾。他提出，如果无线电波因其有限性需要政府分配，那么土地、资本、劳动力和机器等也都是有限的，也应由政府分配，这显然与实际情况不符。科斯认为，无线电波可以通过市场竞价进行分配，只要明确界定经营者的权利范围，竞价最高者即可获得使用权，这与其他产品市场并无本质区别。
第三，科斯对外部性的看法也颇具洞见。传统经济学认为外部性导致市场失灵，需要政府干预。但科斯指出，所有交易都存在外部性，包括语言交流。他认为，在完全竞争的市场中，只要产权界定清晰，交易费用足够低，市场交易就能实现资源的最优配置，无需政府干预。这一观点被称为“科斯定理”，对经济学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
第四，科斯还探讨了产品市场与思想市场的关系。他批评经济学家在分析这两个市场时采用了不一致的标准。在产品市场上，消费者被视为易受欺骗的群体，需要政府监管来保护其权益；而在思想市场上，则强调思想自由，反对政府干预。科斯认为，这种双重标准是不合理的。他主张在两个市场上坚持一致的原则：如果认为产品市场需要政府干预，那么思想市场也应如此；反之亦然。科斯指出，人们在识别消费品方面的能力通常高于识别思想的能力，因此，如果思想市场应该自由竞争，产品市场就更无需政府干预。
在经济学领域，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经济学家在处理反垄断问题时主要分析商品市场的垄断现象。然而，这种反垄断理论却很少被应用于经济学家自身的市场。若将其应用于经济学家的市场，我们可能会发现，某些经济学家，如科斯等诺贝尔奖得主，因其巨大的市场影响力，可能被视为垄断者。
经济学家在逻辑上经常会出现不一致性。而科斯不同，我深感他在著作中对于每一个问题都深入挖掘到最基本的核心，揭示出许多人未曾察觉的矛盾。这种对矛盾的敏锐洞察使他能够发展出新的理论，为经济学界带来新的启示。
经济学的重点是分析权利界定和权利交换
科斯在经济学分析中强调了权利的重要性和权利的交换。他认为，所有交易本质上都是权利的交易，而非简单的物质交换。在传统经济学中，我们主要分析的是定价机制，如最优定价理论中的边际成本定价。然而，科斯指出，在交易过程中，生产要素所有者所拥有的权利及其界定方式，是决定交易能否进行的关键。这些权利包括劳动力、土地等生产要素的使用权、所有权等，它们受到法律的明确界定。科斯认为，权利的清晰界定是市场交易的基础，只有明确了权利归属，通过自由的交易，社会资源才能得到最优配置，从而实现社会财富的最大化。
科斯进一步指出，权利的界定和交易同样伴随着成本。当界定成本过高时，某些活动可能无法推进，这些领域便被称为“公共领域”，如某些自然资源的利用。然而，随着技术的发展，原先难以界定的资源现在可以得到明确的界定，如通过技术手段监测空气污染物的排放，使得气候资源的交易成为可能。这种交易机制的建立，有助于通过市场机制解决原本政府也难以干预解决的问题。
科斯提出的交易成本理论为我们理解不同制度效率差异提供了基础。在面对不同制度选择时，我们需要考虑哪种制度能够带来最小的交易成本或最大的效益。科斯定理表明，在不存在交易成本的情况下，产权的初始分配对资源配置效率无影响，因为市场参与者可以通过协商达到资源的最优配置。然而，在现实中，交易成本是普遍存在的，且往往由于信息问题而变得高昂。为了获取有效的信息，包括个人偏好、生产成本、签约和执行等方面的信息，需要付出大量的成本。这使得我们不能简单地将政府作为替代市场的选择，因为政府在处理信息问题时同样面临巨大、甚至更大的困难。
科斯对计划体制的批评与米塞斯有相似之处。他们都认为，计划经济由于政府难以收集到足够的信息而难以实施。市场有其自身的运行规律，而政府试图通过行政手段来替代市场，往往会面临更大的困难。因此，科斯主张在明确权利界定和交易成本的基础上，让市场机制发挥更大的作用，以实现资源的有效配置和社会财富的最大化。
经济学不能忽视人的非理性行为
科斯还强调经济学家在分析经济现象时不能忽视人的非理性行为。在经济学的基本假设中，人通常被视为理性个体，即他们的决策总是最优的，即使结果可能因外部因素而不如意。
然而，科斯认为，在实际的人类行为中，非理性的愚蠢之举屡见不鲜，且往往对经济和社会产生重大影响。
传统经济学中，市场的有效性建立在理性人假设的基础上。如果承认人有非理性的一面，如何证明市场是最好的选择？我的观点是，理性使市场成为可能，但非理性的存在则使市场成为必要。如果人类完全失去理性，市场将无法有效运行；但正因为人们常常表现出非理性的行为，尤其是那些手握大权的人，市场机制才显得尤为关键。市场通过价格机制、竞争机制等约束和纠正人的错误行为，从而避免非理性行为带来灾难。
科斯特别强调，市场的交易过程能够促使人们变得更加理性。通过市场的交换和竞争，人们会不断学习和调整自己的决策，以追求最大的效益。经济学家轻易地接受人总是按理性行事，科斯对此提出质疑，认为这可能是经济学家受“黑板经济学”的影响。然而在现实中，无论是企业经营还是家庭管理，一定存在非理性的行为，只是不能处于全面的、长期的非理性，否则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因此，理性也往往是受到挫折以后进化出来的，是市场教育出来的。
在政治领域，非理性的影响尤为显著。政治家可能因缺乏经济原则和效率观念而做出错误的决策，导致资源的巨大浪费和社会的失序。这种情况在历史中屡见不鲜，证明了非理性行为对社会的潜在危害。因此，市场机制在约束和纠正非理性行为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避免人类灾难的必要条件。
思想市场很重要
科斯在其晚年特别强调了自由的思想市场的重要性。他认为，思想市场的存在对于促进不同观点的自由辩论至关重要，这是减少愚昧、促进人类智慧增长的有效途径。科斯警告我们，不应将产品市场和思想市场区分对待，采用双重标准。他的忠告深刻反映了思想市场对于化解人类愚蠢的重要性。科斯进一步指出，普遍接受的理论范式有时可能成为思想市场的绊脚石，因此创造新的思想显得尤为重要。他特别强调了年轻人在认识新思想方面的重要作用，并呼吁大学应为学生提供开放、自由的环境。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名言：“一些理念是如此愚蠢，以至于只有某些知识分子可能相信它，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会愚蠢到相信这些理念。”这句话深刻揭示了知识分子在理念接受上可能存在的局限。历史也反复印证过这一点，许多政策的出台和实施往往因缺乏深入的理解和广泛的讨论而失败。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曾提出“理论导致的盲区”这一概念，为我们理解人们为何难以摆脱既有理论框架提供了新的视角。如果我们接受了一种理论，当这种理论与实际问题出现冲突时，我们往往不会怀疑理论的正确性，而是倾向于怀疑自己的理解不足或证据不足，从而不断为理论打补丁。这种现象在经济学领域尤为明显，如科斯提出的理论虽影响力强大，但至今仍然不是主流。直到今天，外部性仍然是政府干预市场的理论基础，这非常令人遗憾。
为了突破这种理论盲区，我们需要新一代的学者具备企业家精神，勇于挑战传统，不畏惧创新的风险。科斯本人就是一位具有企业家精神的经济学家，他的理论创新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启示。
因此，我们应该以科斯为榜样，发扬企业家精神，勇于突破常规，不断创新，为人类的进步做出贡献。同时，我也希望大家在追求学术创新的过程中，做好冒险的准备，勇于面对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