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珪墨的传说

2024-07-06 14:36:10 - 北京晚报

徐德亮

中华文化之所以流传数千年而未中断,汉字的发明和使用是根基。要写字,就得有笔和墨。中国人写字最早用的是天然墨或半天然墨,所谓“磨石炭为汁”,有时还需蘸一点漆作为黏着剂。

古埃及人也发明了笔和墨,他们用的墨是将木炭或红赭石磨细后,与稀薄的阿拉伯树胶相调和。哪怕磨得再细,还是粗,毕竟磨出来的是粉末。

至多到秦代,中国人就不再研磨煤或木炭,而是直接把植物点燃,收集它们不充分燃烧所产生的“烟”来做墨。我猜想这是古人做饭看见锅底灰时受到的启发:柴草燃烧产生黑烟,看着是气体,却能在锅底形成黑灰,把这些黑灰刮下来调胶,不就成了墨吗?

中国最早的手工制墨,便是燃烧植物取烟的。通过燃烧各种植物,从中选定了松树的烟,松烟特别黑,又有油性,最好用。取松烟和胶搓成丸,即为最早的松烟墨。宋代以前,制墨的主流都是松烟,毕竟当时老松树很多,砍完直接烧。

对一个国家的统治来说,书写太过重要,故从秦汉以来,制墨业就是政府高度重视的行业。不过由于制墨者是工匠,所以在唐以前的史书上鲜见对制墨名师的记载,直到文人士大夫的地位高到无以复加的宋代,制墨业第一个有影响力的大师出现了,他就是李廷珪。

李廷珪本姓奚,叫奚廷珪,河北易水人,他的祖父是制墨名家奚鼐,他的父亲奚超也是制墨的名工。唐末,天下大乱,奚超为躲避战乱,举家南迁至安徽歙州,也就是今天的歙县。如今的歙县青山绿水,古时候的自然环境肯定比现在还好,满山遍野有数不尽的古松巨木,奚超就在这里重操制墨的旧业。

后来,奚廷珪在其父“易水法”制墨的基础上,改进和胶技术,加入各种珍贵的辅料,还雕刻了精美的墨模,做出来的墨烟料轻、胶质好、调料匀、捶捣细,时称“廷珪墨”。由此,奚廷珪受到南唐后主李煜的赏识,被封为“墨务官”,并赐国姓李,奚廷珪也就变成后世文人熟知的李廷珪。

好墨的密度都大,据史料记载,李廷珪的墨不但刚做出来时质地致密,在保存五六十年之后,尽管“胶败而墨凋”,依然“其坚如玉,其纹如犀”。存放数百年之后再研磨,还有“龙脑气”,也就是冰片的香味。

墨的密度大,也就意味着耐研磨。时人记载用廷珪墨写字数十幅,墨的消耗仅一二分;抄写一部半《华严经》,墨才消耗一寸。而且廷珪墨研磨后的边缘像刀刃一样,能裁纸;裁纸还不算最新鲜的,有人称“其坚利可削木”。

李廷珪一家都是制墨高手,南唐皇帝不仅自己使用廷珪墨,还经常用廷珪墨赏赐功臣。将李廷珪视为徽墨的奠基人,是不为过的。

但一提到李后主,熟悉历史的读者都知道,这个善诗文、工书画的皇帝被赵匡胤狠狠地欺负了。北宋名将曹彬扫平江南后,李煜出降,大批廷珪墨作为战利品,运到了北宋的都城汴梁。

宋代重文轻武,大批文人见识了廷珪墨的高妙,称其“天下第一品”。连皇帝写诏书时都用廷珪墨,每年命徽州向朝廷进贡一千斤墨。就算李家的制墨速度再快,也很难满足贵族以外人士的用度,导致市场上出现了“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的现象。在庆历年间,一块廷珪墨能在市面上卖到一万钱。

在苏东坡人生的最后一年,他终获赦免,从海南儋州北归。途经广州时因船只发生事故,他收藏的四筐墨散佚,“平生所宝皆尽”,仅于诸子处得廷珪墨一块。作为北宋大名臣、大文人的苏东坡,想得到一块廷珪墨都很不易。

到了元代,陆友为撰写《墨史》,收集资料无数,却只见过五次廷珪墨。

至明代初年,廷珪墨更成为求之不得的宝物。正统年间,官员、书画家马愈在英国公府里见到一笏墨,人家告诉马愈这是李廷珪做的墨,堪为珍品,可马愈不信——廷珪墨在宋代就见不到多少,又经历元初和元末的战乱,怎么可能还有?他直接把墨拿过来,在建安瓦砚上用力磨了几下,倒要看看这墨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我是英国公本人,非得气吐血,都说这廷珪墨是珍而宝之的收藏品,不是用的,你怎么能拿起来就磨?但英国公不用心疼,因为墨上一点痕迹都没有,反倒是建安瓦砚上尽划痕。

马愈相信了:“这是真品!”英国公估计心里仍骂着:“是不是真品都不能让你磨了。”但在表面上还得问:“你缘何断定这是真品?”

马愈答道:“书上说廷珪墨的质地非常硬,使用前必须做准备工作。若想研磨半分,得把墨放在水中浸泡一晚,泡软一点,才能磨下来。”

虽然文人的笔记是随笔性质,所记都是目睹或听说的事,但经常含有夸张的成分。这个故事强调了廷珪墨的致密质地,却忽视了好墨还要便于使用,这么不好用的墨,是不会成为“天下第一品”的。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因为现在没人能试着磨一磨廷珪墨。最后一块能确定的,或者说大概能确定的廷珪墨,在清代已经收入内廷,墨版为“翰林风月”,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廷珪墨在宋代就有很高的价值,但在没文化的官员那里,单以金钱来衡量,又没那么宝贵了。

一本笔记中记载:一位朝中显贵家宅广大,内有池塘亭榭。大中祥符元年,他不慎将一块廷珪墨掉入池中;这件事之所以能被记下,表明廷珪墨在他家也算一件说得出的东西。大概是他家的好东西太多,廷珪墨尚且打动不了他的心,他并没命人把它捞上来。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后,他拿着个金器在池边玩赏,一不留神,又把金器掉下去了。廷珪墨他不在乎,这个金器他可在乎,遂命人下池去捞。既然人都下去了,顺带着将廷珪墨也捞了上来。

按说在水里泡了一年,廷珪墨早就应该泡软了,但这块墨坚硬如初,光泽如新。显贵大惊失色,他认识到廷珪墨的文化价值,将其视若珍宝,收藏起来。

这个故事后来演化成好几种版本,但内容基本一致。这表明廷珪墨的烟料捶打得到位,而且用胶讲究,工艺水准高。

其实现在的好墨品质也不差,我经常在墨研磨到墨头、已经拿不住的情况下,用水泡避免浪费。墨在水中泡一两个月,肯定软烂,但好墨凭借好胶和“十万杵”的捶打,在水中坚持的时间会比一般的墨长些。廷珪墨真能在水中一年而不变质吗?这是要存疑的。但廷珪墨入水不腐这个典故已流传下来,后世也用它来标榜好墨的绝佳品质。

现在,人们不用毛笔写字,也就体会不到墨的重要性了。但好的书写工具的伟大之处,应该会被一代代人“传唱不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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