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码科幻网文创作：站在科幻创作的“起点”
你是不是曾经从梦中醒来，半醒半寐中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你是不是有过一直做同一个梦，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的经历？这正是第35届银河奖最佳科幻网络文学奖获得者城城与蝉《天才俱乐部》中的设定原点。
设立于1985年的银河奖，一直被业界誉为“中国科幻最高奖”，代表中国科幻创作的最高水平。而近些年来，网络文学科幻作品以其多样化与差异化的创作，在书写“中国故事、中国经验、中国想象”的过程中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创造力和影响力。
以阅文集团为例，截至2024年6月，共新增科幻网文4.7万本，累计创作总字数达50亿3138万；截至2024年8月10日，起点读书十万均订作品累计达20部，其中科幻网文占比50%。科幻网文佳作频出背的后，是网络文学作者阵营和读者大盘的不断扩大。截至2024年6月，超4.6万位阅文作家选择科幻题材创作，87%的作家具有本科在读及以上学历，科幻新人作家Z世代占比超90%。
报告呈现的是数据，而每个数据都由一个个鲜活的作者组成，正是他们站在科幻创作的“起点”，打开一扇扇通往科技与人文思考的科幻之门。
不让人失望的书
既然梦中总是出现，它有没有可能直接通往现实？
主角林弦从小只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600年后的城市穿梭，自己能够控制身体，想干什么干什么，但都会准时在“0:42”这个时间点，被一道白光吞没回到“现实”世界。他想尽办法要解开这个梦境之谜，还开始尝试用梦中的事物影响现实。他发现很多怪异的暗杀事件，都和一个叫“天才俱乐部”的神秘组织有关……
这是城城与蝉发表在起点读书的第一部作品，他想到过自己还是会为了热爱尝试科幻，但不曾想到真的可以获奖。
一开始，这部科幻又带有悬疑向的小说只在刚上架之前的时候稍微小火了一下，接下来便是反响平平、无人问津，很多人并不适应这种与传统网络小说不同的架构与叙事方式。而实际上，这也是城城与蝉第一次写科幻，他很忐忑。“因为这是一个小众作品，科幻赛道本身又是一个小众赛道，虽然这些年受到的关注多了一些，但比起其他题材，科幻的受众还是要少一些，它的写作和阅读都是有门槛的。”
城城与蝉从小就读科幻故事，是铁杆科幻迷。尽管后来他也有其他题材的创作经验，但一直不敢写科幻。可内心的恐惧终究抵挡不过热爱，他鼓起勇气，决心在工作之余尝试一下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最初我就没想着这本书能出成绩、拿大奖之类的，既然决定写，我就做好了‘哪怕没人看，我也要坚持把它写完’的准备。我写自己的故事，不骄不躁，慢慢推进。”
当差不多写到一百万字的时候，数据仍没有多少起色，很多读者、业内编辑都认为作者可能要坚持不下去了。城城与蝉却依然保持着一个好心态，他想对自己的故事负责，想写一本不让人失望的书，不让读者失望，也不让自己失望。幸运的是，当字数拉满百万，世界观也随之拉开，谜团不再那么扑朔迷离，坚持到这个阶段的读者惊喜不断，小说火了起来，口碑也好起来了。“简直就像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但事实并非如此，所有的幸运都不是凭空而降。城城与蝉非常注重这部小说的严谨性，在动笔之前，他至少准备了半年时间，把所有的大纲、细纲，各个事件、各个谜团之间的联系，还有比较关键的“时空弹性”“强制回避”“时空排异”等原创概念，都做了缜密的设定。
比如对“天才俱乐部”这个组织的设定，在他看来，世界上最公认的天才应该就是爱因斯坦。所以在故事的第六卷中，他安排主角乘坐时空穿梭机去探索这个谜题，主角就回到了1952年的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区。所以“天才俱乐部”的起始就是在1952年，具体怎么开始，也有主角穿越造成的影响，但这一结果也是促成决定穿越的一个原因，就像衔尾蛇一样。
这一设定带着一种更深层次的观照。“这是一个时间闭环，会让读者去了解背景，思考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过程当中，就会让大家对科学、对科幻，甚至对真正的物理学相对论、时间概念感兴趣，这是科幻作品存在的一个比较大的意义。”
有位读者给城城与蝉留言，因为在小说里看到了贵州的“中国天眼”是世界上最大的射电望远镜，他暑假专门去贵州山区参观学习。让读者通过小说对真正的科学产生兴趣，也是城城与蝉选择科幻创作的重要驱动力。他的编辑也非常认同科普知识的初衷，在并不那么顺利的写文过程中，给予了坚定的支持和很多宝贵的专业建议。
爱往者爱返，福往者福来。起点书友圈的读者也一直陪伴着他。“有很多读者，从开书一直跟到完结，将近300万字，他们的ID、名字、头像，我都非常熟悉，看到他们的评论就感到亲切，哪怕是成绩最不好的时候，他们也在。”他在后记中提到，是读者的支持让这本书持之以恒、突出重围，没有泯然于书海。
作为一个科幻小说作者，城城与蝉需要去直面时空科技之下人类情感的变化，这是科幻必须讨论的命题。而他本人在起点创作的亲身经历和由作品衍生的互动生态，又为书中科技可能带来的高效与冷漠，补足了一种温暖，形成文本内外的一种互文。这是一个包容的平台，给科幻创作者带来能量。“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变快了，所以很多能慢下来的情感反而显得更加珍贵。”
一块骨折又痊愈的股骨
“如果《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将来有机会出版，我一定买给我的女儿看。”书评人安迪斯晨风的这句话，应该是对一部文学作品的最高评价了。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是起点读书的一部女性主义科幻小说。初看以为是科幻末世背景下的英雄冒险故事，读下去会发现作者创造了一个让人心情复杂的奇异新世界。每一卷的故事讲法都完全不同，有少年心智成长，有归来复仇的死神，有渡轮上的规则怪谈，亦有熟视无睹的大恐怖。
它的作者柯遥42出生于1993年，居住在法国，正在接受当地政府提供的就业帮助培训。她选择的是木工车间，培训持续六个月，每周工作35小时。同时，柯遥还是一名新手妈妈，有时候需要把在凌晨五点开始哭闹的孩子哄睡才能写小说，她也经常在公交车上用手机码字。
柯遥说，其实她从2019年开始都在写同一个故事，每一本书的主线都是讲一个人要如何与压在身上的庞然大物斗争。那时候就有《为什么它永无止境》的创作灵感了。“为什么世界如此？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什么我无法平静？”每一个故事的走向和结局都是她对同一个问题的思考和探索，每一个问号都是一把可以指向任意问题的剑，同时又可以是用于自省和反思的锚。
“文明的第一个迹象，应当是一块骨折又痊愈的股骨。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我们文明的起点。”
“因为柔弱者就该忍受欺凌的世界是不对的，我讨厌那样的世界。”
小说中常常有这样浑厚直击人心的语句，这些有力量的价值观念融入人物台词，就像精细的木工接榫，严丝合缝，毫不生硬。
安迪斯晨风认为，作者在小说中融入了大量哲学、社会学和神话学思考，甚至可以作为女性主义的入门教材，文笔清新隽永，又带着一丝俄国文学式的悲伤。女性主题的网文，大多都以展示现实中的男女不平等为先导，引出女性的抗争。这本书却写了一个女性力量可与男性匹敌抗衡的未来科幻世界，主要的社会角色如“水银针”首脑人物、调查案件的警察、记者、法官大多数都是女性。作者用极为细腻的笔法去刻画每一个角色，特别是一点一滴成长，终于酣畅淋漓复仇的主角简·赫斯塔。潜移默化之间，告诉女性应当如何重新看待世界。“我是两个女儿的爸爸，孩子一天天长大，也迟早要走上社会，所以我越来越愿意站在女孩的角度考虑问题。”
柯遥也经常会在微博上收到读者的留言，她们会分享阅读后的感受，以及这本书带给她们的变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两年前有个姐姐告诉我，她十岁的妹妹也很喜欢这本书，这让我感觉自己身上有一种责任，必须突破一些陈旧的叙事框架。”她不愿在小说中给赫斯塔大开“金手指”，更多的是深入地刻画主角的痛苦，甚至是某一阶段的浅薄，真切地经历了痛苦但又走出了泥淖。“我希望创作出能够陪伴读者度过艰难时刻的角色。”
有了孩子以后，她也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时代是有责任的。“我们这代人所创造的一切、我们所留下的影响，都会构成我女儿长大后世界的一部分。”她也希望，能有更多的女性愿意拿起笔书写，以女性的视角去书写，这是最重要的事。“真正的佳作只会在数量磅礴的创作中涌现，它会是群山之间的最高峰。”
其实目前写作能带来的收入并不高，她必须努力工作才能养得起这个爱好。在木工、写作、睡眠和家庭生活她只能四选三，现在常常需要靠牺牲睡眠来维持。最初选择木工是因为可以操作大量的大型机器，抱着大电锯切割板材就好像在开高达一般，柯遥觉得很酷。但其实木工行业女生不多，她是车间里唯一的女性。
很多次，她在公交站台等车和陌生人聊天时，大家听说她在学木工，第一反应都是“哦，你进入了一个男人的行业”。她也看到另一个在加拿大做木工的女性前辈写过这方面的经验：“如果女性想要进入木工这样由男性主导的行业，仅仅做到‘平均’是不够的，必须成为‘最好’的那个才有可能找到工作。”女性主义科幻故事的书写和实践，她都正在努力中。
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
阅读狸中狸的作品，你可能会感到有些奇怪。末世科幻的背景，绝境生存的命题，却是非常缓慢的节奏，事物的展现都是非常有序地依次进行，嗅觉、听觉动用得十分频繁。其他作品中似乎不太有这样的写法。
1992年出生的狸中狸是一位盲人作家，现在全职在起点写科幻小说，最新代表作是《黑暗曙光：我在废土庇护众生》（以下简称《黑暗曙光》）。她并不是天生的视障患者，视力却因为各种原因在2016年迅速丧失，2018年彻底失明。
遭遇这样的人生变故，狸中狸的整个世界都随之陷入了黑暗。她消沉了一段时间，在家人耐心的陪伴中，她慢慢接受、适应，重新开始摸索自己人生的方向。
从初中开始，狸中狸就很喜欢看科幻小说，也会尝试着自己写，还曾给《科幻世界》投稿，到失明之前她也一直在阅读自己喜欢的小说《末日乐园》。失明之后，她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工作，无聊的时间里就通过有声书阅读，她再次听到了《末日乐园》，这本书已经从当时十几二十万字写到一百多万字了。狸中狸觉得很有缘分，就想对作者须尾俱全表达一些想法，便请家里人替她到书评区留言。真诚的留言被管理员和须尾俱全本人关注到，她被邀请进了书友群。
因为很喜欢《末日乐园》，狸中狸开始写这部小说的同人文，当时她还不会使用读屏软件进行独立的创作，还是须尾俱全的一个书迷和她打语音电话，把小说内容录制下来，再打成文字转录到网上的。她写的同人文得到了须尾俱全的肯定，“尾巴大大跟我说，如果按照我同人文的水平，还有剧情的设想，完全能够独立创作一本属于我自己的小说”。
这给了她巨大的鼓励和动力，狸中狸开始正式的专业化写作，创作一本属于自己的书。
而对普通人来说最简单的“打字”，盲人作者却要攻克一个巨大的难题：错字。尽管阅文的作家助手已经是对盲人非常友好的写作应用，且还有许多读者会用“纠错”功能在每个章节里帮作者改错，这样的问题依然不可避免。为了尽量不麻烦别人，狸中狸会先把每个单独的字组成词语，再不断地拆解来确保每个字的准确性。“这个过程非常耗时间，其他作者能达到一小时两千字的稳定水平，但对我来说一小时不到一千字是常态，如果要保证每天更新，两个章节的更新至少要5个小时左右。”
比常人更耗时的日复一日的写作，把狸中狸磨得更有耐心，也让她在看不见的世界里挖掘出了另一个具象的新世界。“这对网文创作甚至是一种有利的事情，常人能看见能接触的一些杂念诱惑都屏蔽了，我主要的精力都投入在网文创作上，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安心码字，去构思一个完整世界，我现在不会有任何心理上的不快乐的感觉了。”她甚至已经把缺憾转换成了优势，失去了现实世界中的光明，又再度点燃了心灵世界的火把。
《黑暗曙光》里，在“六天黑夜一日光明”的设定中，主角从最开始想逃离到慢慢了解到这个世界的真相，最终选择成为一个“黑暗英雄”，尽管默默无闻，无法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也不断在为祖国做贡献，为身边的人奉献自己，为身边的人燃起希望。狸中狸坦言，她确实在小说中投射了自己的经历和初衷，小说世界的主要环境就是在黑暗中进行探索，每个人都必须在这种情况下挣扎求存，大部分元素都来源于自己的真实生活，包括一些恐怖的场景，听到的一些声音，其实就是盲人真实面对的一些困难。“可能这些困难在正常人的眼中完全意识不到，但对于我们来说，可能会导致生命危险”。她想让更多普通人体验到盲人的世界，也想在绝望中挖掘出希望，把更多的力量传递给身边人。
同时，她也非常尊重科幻小说该有的“硬”科幻元素，小说中“神恩”系统、“暗种”的设定、人的异能体系都有逻辑性的安排，每一种怪物，狸中狸都查询了现实世界里的科学资料，在此基础上进行夸张和推理，一环一环都设定了生物链的相互克制关系。狸中狸严谨认真的写作态度和小说的独特性，也让她收获了一批忠实读者，有盲人也有正常人。这些读者会帮她推介、运营传播作品，甚至帮她演奏、歌唱小说主题曲，已经形成了一个温暖的阅读生态圈。
“小说中的超能力者必须拥有足够的信念和运气，才能够拥有现实世界里正常人可以轻易拥有的一切。”把常人无法一下代入的盲人触感用在小说中，还要把作品放在大众阅读平台上让读者来评价，其实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情。但狸中狸还是想通过自己的作品能够达成一些“明盲融合”，让普通人和盲人群体之间都多一些了解和友好交流，她也想能通自己的微薄力量，让更多人注意到盲人群体的写作、阅读需求，开发出盲人更方便使用的多样化无障碍功能。
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她总要做些什么。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中描绘过一个大断电时代以前的人类文明，在那个“黄金时代”，新的诗歌，新的时代评论又或是科普文章源源不断，所有人都在写，所有人都在读……网络文学的时代似乎也像是这样一个“黄金时代”，工作后想重寻儿时梦想的人，漂泊海外的人、盲人，所有人都可以站在科幻创作的“起点”，用想象力和信念去打开更多科幻空间，为人类文明加上无所畏惧的一笔。
科幻的意义是什么？也许正如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读完《天才俱乐部》后说的那样，主人公在梦境中经历了所有的生生死死后，已经无法把那里当成虚幻的发泄场，也无法把那里的人当作没有感情的NPC了。“拯救世界这件事，他要试试。”那就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