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喻户晓的上海代表,为啥写信给时任贵州人大领导表达“担忧”?
转自:刘雪妍王海燕
作家叶辛是上海人,出生于1949年10月,19岁时在贵州砂锅寨插队落户,开始以山野人家为创作素材写作。
1977年,他发表处女作《高高的苗岭》,后来的长篇小说《蹉跎岁月》《家教》等被改编为电视剧,特别是《孽债》,上世纪90年代中改编为电视剧播映时,一度万人空巷。叶辛常说,作家有义务把自己的时代写好。这也让他将一部部作品扎根在生活中,以人物命运映射时代脉动。他写生活的苦难,写凄美的爱情,也写无悔的青春。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除了担任过中国作协副主席、上海文联副主席,他还做了10年全国人大代表,并在上海市人大常委会担任了长达20年的常委会委员,是四届老委员(1993年-2013年)。很多人评论叶辛的文字“凝重沉郁”。但生活中的他亲切平易,谈吐风趣,提起当年的经历,他习惯性挥手“绘声绘色”地描述,充满感染力。对人大履职的20年,叶辛的评价是“珍贵”和“感恩”。翻开当年的人大报道,留下了很多他审议发言的精彩瞬间,他提过很多与人民群众生活息息相关的建议,而在人大的这段经历,让他有机会走得更远、看得更多,也为他的创作注入了厚重的底色。
记者:您曾说,您是带着两副目光来看上海,除了上海人的眼光,还用贵州人的观点、贵州人的眼光、贵州人的视野来写上海。作为人大代表,您当年刚从贵州回到上海时,是怎么开展工作的?叶辛:我虽然是上海人,但1969年去贵州插队,1990年才调回来,我在贵州生活了20余年,所以我的作品多以贵州山乡的素材为主。用文学的话来说,我是在用贵州人的眼睛看上海。我做代表30年,在人大工作20年,其中1983年到1993年是贵州代表团的全国人大代表,1993年到2013年我在上海人大任职。刚从贵州回到上海的那年,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全新的世界,开会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有老同志好心地提醒我,让我不要有顾虑,就从上海的实际情况出发提建议,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很快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那时候,我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我在上海作协,接触的都是知识分子,除了作家、编辑,就是沪上的媒体记者。和大家的广泛交往,让我对上海的社会生态有了更深的了解,迅速融入这里的生活,这对我开展人大的工作大有裨益。我当时是上海市人大教科文卫委副主任委员,不仅文化教育这一块,财经委、城建环保委等各个委员会全是我获取信息的重要渠道。比如,我想知道上海的流动人口数量,只需一个电话,就能从民政部门了解到准确数据;想去基层了解情况,无论是区域经济发展情况,还是某个街道的绿化状况,他们都非常欢迎我们过去考察,有时我们也会不打招呼随时随地去暗访。这些接地气的调研让我这个小说家快速熟悉上海的生活,也多了一个观察视角。半年后,已经是别人来问我问题了。作协退下来的老同志定期交流,总会说把叶辛叫上,他们想知道上海这件事怎么做的,我都能一一道来。
记者:在上海人大的这些年,您都做些什么工作?叶辛:我在上海人大工作的这20年,可以说见证了人大制度逐渐完善和健全。我记得,常委会是先成立的,后来各个委员会相继成立,有了分工。我当时在市人大教科文卫委,所以组织参与的活动也多与教育、科技等领域相关,但不局限于这些领域。立法工作是人大常委会的一大重要职能,我参与了很多部地方性法规的制定。有人问我,你们整天就坐在会议室开会吗?我说我们坐在那里是在抠立法的条文呀!与同仁们字斟句酌、反复权衡,力求每一个条款都能完善。也有人问我,你一个作家,能在人大做什么呢?我说,当我和其他60多位常委会委员齐聚一堂,共同审议表决一部法规或决定时,那就是地方最高权力机关的体现。从道路交通治理到消费者权益保护,从长江生态保护到儿童成长的关怀,每一个议题都关乎国家的发展与人民的福祉,每一项表决都承载着对国家和人民的庄严承诺。
记者:和人大一起调研考察时,您对什么事情印象深刻?叶辛:举个例子,2007年,当时的上海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率队去贵州安顺考察。安顺特有的屯堡文化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也引发我们对传统文化保护的担忧。屯堡起源于明初朱元璋的大军征南事件及随后的调北填南。当时云南梁王巴扎刺瓦尔密反叛,第二年,朱元璋派30万大军征南,经过3个月战争平定了梁王反叛。经过这次事件,朱元璋认识到了西南稳定的重要性,于是命30万大军就地屯军。这一屯,就屯出了600年的“明代历史活化石”。有不少来自江南地区,如安徽、江苏、浙江及江西等地的士兵也被编入征南大军之中。他们在贵州驻扎后,并没有选择返回江南,而是就地安家落户,繁衍后代。这些人在亦兵亦民的过程中繁衍生息,既不断吸收当地的生产方式,又恪守各自世代相承的文化生活习俗。现在仍然保留着明朝时期的生活习惯和服饰特色。这使得屯堡文化既有自己独立发展、不断丰富的历程,也有中原文化、江南文化的遗存。深入了解这段历史后,我深感屯堡文化的珍贵与独特。它不仅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更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生动体现。回上海后,我写了一篇关于这种文化现象的文章,引起了上海人大多位委员的关注,他们提议再去贵州考察这一文化现象。于是就有了这次贵州之行。在参观屯堡文化一处洞口旧址时,一个穿着600年前明朝服饰的小女孩给我们做导游,她讲解屯堡文化鲜活生动又饱有感情,让我们深受震撼。但是等我们午饭后走出洞口时,那位小女孩已经换上了现代服装。我好奇地问她为何换装,她回答说“现在是下班时间了”。这一幕触动了我,意识到随着旅游开发的推进,当地人对本土文化的保护意识或许正在淡化。
回到上海后,我立即给时任贵州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石宗源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我的担忧和建议。我认为,政府应该更加重视和保护屯堡这一独特的民族文化,避免其在商业化浪潮中失去原有的韵味和价值。同时,我也建议贵州人大能够立法保护屯堡文化,确保这一宝贵的文化遗产得到妥善传承和发展。幸运的是,我的建议得到了贵州省委、省人大的高度重视和积极回应。石宗源还亲自和我通了电话。后来,他们组织立法调研,2011年8月1日,贵州安顺屯堡文化遗产保护条例正式施行。我曾是贵州选出的全国人大代表,虽然当时我已经调回人大,但是能为贵州的立法出一份力,我倍感荣幸。同样,贵州的经历也给我在上海人大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助力和更广的视角。
记者:我们翻了10多年前的人大报道,发现有不少您参加立法审议的发言,您的视角很不一样,比如在审议《上海市科学技术进步条例(修订草案)》,您就为科学家说话。叶辛:那是2010年5月,《上海市科学技术进步条例(修订草案)》提交一审议。草案中有这么一条——为保护科技人员的工作积极性,对职务发明人的奖励不再规定“归单位所有”,而是明确对发明人、设计人获得奖励和报酬的权利。这一条让不少委员眼前一亮。
我当时就申请发言,希望上海在人才激励机制上能率先突破,保障科技人员职务创造发明获得报酬和奖励的权利,要让科技人员、科学家们富裕起来,这对于全社会是一个很好的示范效应。
记者:您当时说,“现在亿万富翁都是企业家、房产商,孩子谈理想都说长大了想当老板,就很少想成为一名科学家,是不是能够通过这部法让科学家也通过发明创造富起来。”
叶辛:是的,虽然我是一名作家,但是我很喜欢和科学家打交道。比如贵州有位著名的农业机械化工程专家罗锡文。当时在贵州农村,要搬运饲料,通常得两人合力,抬着走20米的路程,他说这样太辛苦了,不如设计个轨道,再配上块板子,轻轻一拉就能解决问题。贵州地形特殊,大块的田地不多,多是分散的小块田地,他就发明了微型的插秧机,轻巧易携,极大地提高了效率。正是从这些不起眼的小发明开始,他逐渐成了中国顶尖的农机专家。如今,他已经是中国工程院院士了,在农机领域享有盛誉。这样的科技工作者很多,他们在各自领域有着卓越的成就,推动社会进步。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不要怕科学家富起来,应该让他们成为年轻人的榜样。我注意到,上海这部法规今年又再次修订,人才激励机制依然是亮点。今天回过头来再看我们这些委员提的建议,仍然很有意义。
记者:20年的人大履职,您应该经历过很多重要的大场面。叶辛:确实,但我回想起来的很多是“小事”。我是作家,日常观察比较细腻,提的问题都不大,但都是与人民群众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比如地下车库问题、停车位收费标准等。这些看似琐碎,却直接关系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我们希望通过立法、监督理顺这些关系,让老百姓的权益得到更好的保障。记得有一次审议,有位常委会委员提到,上海中心城区有栋楼,原本规划为绿化用地,后来却不知何故被批准盖了楼,这明显与绿化条例相悖。我们审议时,一位委员就指出了这个问题,直接“质问”发改委为何会批准这样的建设项目、这栋楼为什么还在不断加高。这让我很敬佩,人大代表就是要敢于担当、勇于发声,为老百姓说话。当时我也敢于提建议,也因此让很多部门领导认识我。比如“外墙立面保洁”,这也是件小事。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上海人大组织了一场专题询问会,我对房屋外墙工作中存在的“涂脂抹粉”现象提了建议。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讨论,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经济问题,还涉及了复杂的技术和审美层面。
当时我家附近那几栋高楼外墙在频繁地涂漆,一遍又一遍地刷。后来我专门去了解,发现涂料的性能差异巨大,有的只能维持2年,而有的却能保持10年以上,我就想,是不是应该对小区选用的涂料有更专业的评估和规定?我曾在美国接触过涂料专家,他们告诉我,优质的涂料能够长时间保持色彩鲜艳,不受日晒雨淋的影响,不仅能让城市看起来更加干净、明丽,还能提升居民的幸福感。所以那次会上我就提了一个问题:有的涂料管2年,有的却能管10年,那么谁的劳动有价值?谁的劳动被浪费了?这个墙涂3遍还是涂6遍,谁去监督?能否对小区选用的涂料有个专业说法?
记者:您当初在做人大访谈节目时,有网友提问,如果代表履职跟本职工作有时间冲突时,会怎么选?您当时的回答是会把人大的事情放在第一位。人大的工作经历会给您带来什么写作灵感吗?
叶辛:因为写小说的进度是掌握在我手里,我什么时候都能写。你说灵感,其实也不叫灵感,我已经写了50多年小说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写人不是人,写事不是事,写人写事都是要透视出后面的社会关系来。
人民代表来自人民,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让社会各界的声音被听见,我在写作中有时也会举例子说两会上有什么议案建议,进行了哪些讨论。文学的价值不在于证明既有的观点或理念,而是探索人性的深度、生活的细微之处,以及人与人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而人大这段履职经历让我打开了视野,加深了对社会、对人的理解,更加懂得社会是怎么运转的,这也给我的创作添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