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厉的父亲曾给我 写了封13页的长信

2024-03-26 01:11:02 - 上游新闻

□陈益

清明前上坟,只见父亲坟墓上的杂草又长高了,几株细长的小槐树在风中摇晃。

在我全部的记忆中,父亲少言寡语,身材单薄,对我近乎冷漠,反映在脸部表情上,我想不起他有过一回亲切的笑容,哪怕是他发了工资割肉全家“打牙祭”,或者大年三十家人团年。反映在父子关系上,由于他在县城工作,很少回家,以至于盼年盼月见到他一次,嘴上喊着“爸爸”,心里却觉得怪别扭。特别是我参军离别的那天,全村人都来给我送行,母亲更是哭得双眼红肿,肝肠寸断。他倒好,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抽闷烟,冷眼看着大家,我跟他道别,他低着头“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

每次回家探亲,临别时,母亲都要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地边说边抹泪。这时,父亲走过来,一边埋怨母亲“行啦行啦”,一边头也不抬毫无表情对我挥挥手“走吧走吧”。

父亲只打过我一次,缘由好像是我联合两个妹妹顶撞母亲。这唯一的一次让我刻骨铭心,甚至连当时他愤怒的表情,挥棍的姿势和扔了棍子喘着粗气离开的样子,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两棍子下手太重,打得我皮开肉绽,两个多月才痊愈。每次母亲给我后背上药,边上边掉眼泪。

父亲一生只批过我一回,言语很严厉,令我记忆犹新。那是我在连队刚当上文书兼军械员,写家信用了有部队番号的信笺和信封。没想到,父亲写了13页的回信,把我批得体无完肤。这封信看得我脸红心跳,批得我无地自容。信中还夹了5元钱,嘱咐我如果每月6元津贴不够,就用他寄的钱,千万莫占公家便宜。

听母亲讲,父亲也打过大妹妹一次。虽没打着,但闹得人人皆知,父亲也因此大病一场。事情的缘由是台胞王东来回乡探亲引起的。王东来过去是邻村的,与父亲同一天被抓了壮丁。1948年寒冬的一个深夜,在舟山群岛的一个战壕里,王东来与父亲商量何去何从。最后,王东来选择去了台湾,后来经商成了富豪。父亲选择投诚,参加了解放军,后来转业到渠县邮电局。王东来回乡省亲,执意要看望我父亲,两人相见,老泪纵横。王东来硬要送给父亲一万元新台币,被父亲断然拒绝。王东来走后,大妺责怪父亲。父亲大怒,挥起拐杖追打大妹,追了好几条田埂,才被众人劝住,父亲因此气得病倒了。在医院里父亲迷迷糊糊时,嘴里一直念叨:“我没错,我没错!”

听外婆说,早些时候,父亲有个小木盒,珍藏在他那一口藤编的箱子里。每年农历的六月初六,不管多忙,父亲都会将木盒子里珍藏的东西拿出来,先是在烈日下晒一个小时,然后用一块红色的金丝绒布反复擦拭。年年如此,雷打不动。有一年父亲过生,红苕酒喝高了,外婆和母亲问他,那木盒子里装的啥?为什么每年六月初六才拿出来晒擦?父亲先是一愣,随后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原来,父亲擦拭的是两枚勋章,一枚“抗美援朝军功章”、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他沉痛地说,1951年农历六月初六的正午,他当时在某炮团担任电台台长,与团部首长在一起。由于叛徒的出卖,敌人的炮弹铺天盖地向他们阵地倾泻而来。阵地上所有大炮和官兵,不到5分钟全部灰飞烟灭。假如他未提拔为电台台长,必定也会与战友们一起殉难。

外婆曾经神秘地告诉我:你爸与你妈的结合是“天意”。1947年春,母亲经媒人介绍与父亲相识,本打算春节前结婚,不想在当年7月发生了一场变故。父亲因为读了两年私塾,自视清高,对后妈不理不睬。一次后妈恶人先告状,结果父亲被爷爷狠揍一顿并赶出家门。父亲无奈在后山乱转,困了就躲在破旧的瓜棚睡觉。那日,保长押着抓的壮丁去镇上交差,突然发现瓜棚中的父亲,直接把父亲捆走了。母亲和陈家却浑然不知,以为父亲逃荒去了,后杳无音讯,加上兵荒马乱,都认为父亲死了。后来大家都劝母亲另寻婆家,因为有算命先生给母亲算过命,说她活不过30岁。母亲想,既然活不过30岁,何必嫁人害别人呢?父亲后来投诚参加了解放军,由于表现优秀很快入了党,随即入朝作战。1955年全军首授军衔,父亲被授予少尉。1957年父亲转业被分配在渠县邮电局工作。父亲没先去邮局报到,直接来到外婆家见母亲。那年,母亲刚刚30岁。算命先生的失算,让一对命运多舛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后来父亲调到离家近的支局工作,成为宝城邮电支局长。一家人自是欢天喜地,但新的问题又来了。父亲一共有9个兄弟,都生活在农村,一遇赶场,这个找父亲“借”5元,那个找父亲“借”20元。父亲重情重义,逢借必给,但都是有去无回。后来母亲掌管经济的大权,父亲每月的工资除去抽烟等必需,其余全交母亲,谁借钱,找母亲开口。这样一来,漏洞就堵住了。

父亲活了73岁。听小妹妹说,他走得很安详。吃晚饭时,她去叫正在院后小河边钓鱼的父亲,叫不答应,走近一看,鱼竿滑落在一边,头歪在椅子右边,双目微闭。此刻,一抹夕阳正投射在他的脸上……

有年,我陪母亲去给父亲上坟。母亲一边拔着坟上的杂草,一边对我说:“儿子,你爸其实是非常疼爱你的。那一年你得了黄疸肝炎,他在县医院整整陪了你7天7夜,听说猪肝对你康复好,每天一大早他就到菜市场给你买猪肝,并且变着法弄给你吃,什么炒猪肝、卤猪肝、炸猪肝;什么猪肝汤、粉蒸猪肝、猪肝丸子,你两个星期就康复出院了。那年你从军校写来的第一封信,你爸满头大汗小跑回家,当着我和两个妹妹的面拆开信封,把你的信给我们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得热泪盈眶。你送给他的那套军装,平时他舍不得穿,只有在他生日那天才认认真真穿上,那自信自满的神态,仿佛让他又回到了过去的光辉岁月。”

听完母亲讲父亲的故事,我的眼眶湿润了。过去我完全误解了父亲,他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更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把所有的爱都珍藏在心里。他是一位军人,表面不苟言笑,其实他腹中藏有经书万卷;看似表情木然,其实他胸中自有江河奔腾。

从此,每次清明给父亲上完香,我都会心怀崇敬,给他老人家敬上一个标准的军礼!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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