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光的日子画个窗
顺义太阳城黄永玉先生寓所钢笔、水彩2020年速写
画家之家（碳铅笔）1979年6月速写
特约撰稿人罗雪村文/图
一
北京火车站前街边上过去有条二三十米长的小胡同，叫“罐儿胡同”。
上世纪60年代，黄永玉一家四口搬到这儿。虽是新家，但“有窗而无光，言必四顾，行必蹒跚，求自保也”。如此窘境，如此不堪，三两句话难以道清。因邻家的墙堵住他家的窗，屋里白天也要开灯，否则度日如夜——他是多么渴望一个能迎接阳光看到鲜花的窗户。
想象在那些压抑的日子里，黄永玉怎样走回罐儿胡同自家的“罐斋”，在怎样的情境心境下，画了一个两米宽的大大的窗口，以舒展心胸。
上世纪80年代，冬去春来，黄永玉把这幅起名《窗口》的画送给挚友，补记曰当年“作此以自慰，然未敢奢求如今日光景耳”。窗外红黄两大丛灿烂的鲜花，红色不知什么花，黄色是迎春花，正沐浴阳光盛放。忽然想起神笔马良，这世上要真有那神笔该多好。
我至今留有一本购于1990年5月黄老的《罐斋杂记》，不仅喜欢他寓言式的文和画，也似乎意会了“罐斋”二字里他的自嘲与他讽。
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先生曾这样描述黄永玉一家：“当时他的一家，他们夫妇和一双儿女，住在一座破宿舍楼的一间半房子里，那儿离北京站很近。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和乃迭每周要去他家两三次，一起聊天并且在他家吃饭。通过他这个中介，我们结识了其他许多画家，并且和他们都成了朋友。”
上世纪70年代，我常去北京火车站候车大厅画人物速写，也常穿行于站前胡同，那时候黄永玉先生一家尚住在罐儿胡同。
二
1977年到北京幻灯制片厂美术组工作，遇见一位老师叫汪钰林。
汪老师是黑龙江宝清人，那地方极荒极寒，可天高地阔，一个孩子可以充满幻想，活得无拘无束。
1956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建校，他考取成为首届学生。
1959年人民大会堂落成，次年，他为西藏厅创作大型壁画《西藏的新生》。
……
然而，时代蹉跎，他也难逃命途多舛。
那时，我被他的美妙绘画、也被他的无拘无束吸引，时常走进他在西直门内大街51号幻灯制片厂院内的家。
怎么形容他的家呢？借用他的描述：“从湖北‘五七干校’回到北京，住在办公楼底下窄条小屋里。我自己捡些碎砖片瓦，弄了一些白灰沙子，搭了间四平米的小屋，安装了一扇破旧木板门……”
在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屋里，常有亲密同事过来与他探讨世道与人性……他也常给我讲他的老家北大荒，讲那儿的冬天，冰天雪地，一望无边，白茫茫里一个小黑点……很让我神往。
“您在北大荒，怎么学的画画呢？”
“这要感谢云彩，感谢大自然。小时候放牛，骑在牛背上，望着云朵，一看就是半天……”
再说那间小屋，昏暗得不能再昏暗，他曾为小屋写过打油诗：
吾住半间二等房
不透空气不透光
顶上落土地冒水
夏夜闷闷冬夜凉
屋里刚挤一张床
纸笔墨砚堆床上
欲辨形影识浓淡
自己动手开个窗
一个人没有什么，不能心里没有光。
从自己开的小窗，他看见：
高空大雁一行行
窗外百花正怒放
吾悔荒逝十五载
苦泪滚滚汇汪洋
好在，他赶上了回春时代。
他重返母校任教授，又重新忙碌于创作与教学。每次见到他，都会被他热烈的激情与浪漫的理想所感染。有时，在《如歌的行板》旋律中，他会回忆那间“不透空气不透光”的小屋，讲起那个年代，他的老师祝大年先生知道他的住处后，经常从白家庄坐公交车来小屋看他……还有老师张振仕先生也常來……邱陵老师更是一到周日就来。“可老师来，我都没有条件在家请老师吃个饭……”
故事发生的那个非常年代已经过去，但清晰如昨。
黄永玉先生去年走了——什么样的绝境、低谷、败局，都会在活到99岁的时候变成笑话。他正好活到九十有九。
汪钰林老师健在，抚今追昔，他一半清醒，一半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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