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钏:玉簪堕地无人识

2023-09-26 06:25:24 - 媒体滚动

玉钏:玉簪堕地无人识

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说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

——《红楼梦》第44回

未开名绝似

忘记了哪一年,我曾在校园一角偶然访得一丛玉簪花。当时正值夏日,它离群索居,独自盛开,一身幽香。惊鸿一瞥间,我不由地想到宝玉房里制的玉簪花粉,还有王夫人房里的玉钏。

玉簪花,又叫玉春棒、白玉簪,百合科、玉簪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玉簪花在我国有较为悠久的栽培历史,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玉簪处处人家栽为花草。二月生苗成丛,高尺许,柔茎如白菘。”它在七八月份开花,大概因其色白如玉,形似发簪,故赢得了“玉簪”的美称。不但有美称,浪漫的古人更是编织了美丽的传说,说此花是仙女遗落人间的簪子。“玉簪堕地无人识,化作江南第一花”,人们喜欢它的清新脱俗,又称它为“江南第一花”。唐宋以来,文人墨客有不少人喜欢在自己的诗词书画中吟咏、描摹它。

玉钏姓白,是金钏的妹妹。玉钏名字里带了一个“玉”字,竟然没有因重了宝玉、黛玉而被勒令改名,这倒出人意料。封建社会等级森严,为“避尊者讳”,林之孝家的女儿小红原名林红玉,就为了避讳宝黛之名而改名作“小红”了。玉钏之所以不用像小红一般,大概因为她是王夫人房中的大丫鬟吧。林之孝家的在宝玉生日那日晚上查夜时曾训诫宝玉:“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也轻易伤它不得”,更别说太太房里的大丫鬟了。因此,玉钏可以以“玉”字为名,不是她本人有多尊贵,而是她“供职”于王夫人房中所带给她的体面。

能够在王夫人房里做到拿一两银子月钱的大丫鬟,玉钏也不会是平庸的女孩。金钏死后,王夫人难过落泪,声称金钏自幼在她身边,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王夫人的话自然不能全信,可是至少传达出一点:白家姊妹从小就服侍王夫人,能从一众家生女儿中脱颖而出,成为主子太太信任的丫鬟,并不容易,尤其是像玉钏那样低调的女孩。

清姿浮玉润

玉簪花是中国庭院中的传统香花,是典型的阴性植物,多种于石畔、水边。它有着雅致圣洁的美妙寄意,却从不哗众取宠,甘于湮没自己的光芒。玉簪花的平和天然、超凡脱俗,都像极了低调的玉钏。

金钏生前,玉钏的存在感不强。第一次对她有印象,是在金钏被逐之时,暴怒的王夫人喝令玉钏去叫其母来,将金钏领走。那一次的出场,玉钏连句台词都没有。无法想象,面对狂风暴雨般的肆虐的主子太太,玉钏沉默的背后是怎样的心惊胆战!玉钏真正上场,已是在第35回里了。那一回,被贾政暴揍后还未痊愈的宝玉嘴馋了,要喝一碗莲叶羹。王夫人于是便命玉钏给宝玉送去,同行的还有被叫去打络子的莺儿。见了宝玉,玉钏哭丧着脸,没有一点好声气,毫不掩饰对宝玉的憎怨。宝玉自知是因金钏之故,便支开旁人,低声下气,赔着小心,“温存和气”地哄她喝了一口鲜美的荷叶羹。这个情节上了第35回的回目:白玉钏亲尝荷叶羹。这是金钏死后,玉钏与宝玉的“和解”。

有人指责玉钏没有骨气,轻易原谅了宝玉。可是我要说,玉钏对骨肉亲情的珍视,饱含着底层的痛苦与无奈。玉钏虽顾念亲姊惨死,却又无可奈何:王夫人的冷酷严苛致使金钏走上了不归路,可是她是主子太太,对下人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玉钏不敢怨;宝玉是金钏之死的始作俑者,理应对金钏之死负责,可他同样也是主子少爷,玉钏也不敢恨。因此,玉钏虽然对姐姐的死倍感痛惜,可最终在宝玉低姿态地示好求和下,也不得不与他一笑泯恩仇。

雪魄冰姿俗不侵

她是清清净净的女孩,没有一丝轻浮,真真如开在墙角的一丛香花,不惹一丝尘埃。金钏生前,她安静得宛如一个影子,既没有姐姐的活泼伶俐,也没有彩云、彩霞一般的心机。说起王夫人的这四个大丫鬟,金钏因与宝玉调笑被撵,羞愤投井,彩云、彩霞竟都背着王夫人暗地里与赵姨娘母子往来甚密。四个大丫鬟中,惟玉钏洁身自好。

王夫人整日吃斋念佛,表面上并不与赵姨娘母子相争计较。作为豪门主母,她要维持自己的正面形象,与赵姨娘之流计较反倒会失了她的身份。她出身名门,虽长子早逝,可一来有娘家的根基支撑,二来亲生女儿贵为皇妃,另有嫡子宝玉可以继承家业,貌似王夫人的终身是不愁的。可是事实上,一方面宝玉离经叛道,经常受到贾政的斥责,另一方面,侍妾赵姨娘、庶子贾环对宝玉虎视眈眈,不时生事使坏,王夫人着实心里不安。她视宝玉为自己将来的依靠,任何与宝玉相关的人和事都是头等大事。

王夫人不许自己的丫鬟与宝玉亲近,怕的是“好好的爷们被勾引坏了”,因此金钏的几句玩笑话就足以令她暴怒。那么,她会允许自己的丫鬟去亲近贾环吗?嫡庶之争,暗流汹涌,想想就凶险之极,可是彩霞、彩云不知道是因为爱情还是出于利益,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纷纷与赵姨娘母子相交。唯独玉钏既无意于宝玉,更不与赵姨娘母子牵连,想来这一点应该是深得王夫人之心的吧?

风细时闻玉有香

王夫人的丫鬟,是属于贾政与王夫人的私有财产。若贾政无收房之意,亦是可以做主将她们“赏”给宝玉、贾环的,参考贾赦将秋桐赏给贾琏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贾政也曾经在赵姨娘面前说过,自己已看中两个丫鬟,将来要给宝玉兄弟俩一人一个。金钏已逝,玉钏不争,彩霞、彩云显然是对姨娘之位有过非分之想的。大约是因为宝玉太过高不可攀,又或许是金钏的教训太过惨痛,彩云、彩霞纷纷将心思用到了赵姨娘母子身上:贾环虽是庶出,可好歹也是主子少爷啊。为此,彩霞对宝玉并不热情,却对贾环掏心掏肺,彩云也在赵姨娘的蛊惑央求下,铤而走险去偷王夫人珍贵的玫瑰露给贾环。只有玉钏不理世事,安静度日。就这,还被偷了东西的彩云诬陷,玉钏急得直哭。

可是最终,彩云还是被薄情的贾环所辜负,患了无名之症,郁郁寡欢,不知所终;彩霞年纪大了,前脚被王夫人“开恩放出去”,后脚就被来旺家的强娶去,嫁了他们家不成器的儿子。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玉钏,她不但平安无事,还得王夫人庇护,拿了双份子的工资。金钏死后,王夫人的房里少了一个大丫鬟,一两银子的月钱是个肥差,以至于许多人盯上了这个空缺,纷纷给凤姐送礼。王夫人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决定不再添人,把金钏生前的那一两银子月钱一并给了玉钏。这个“双份子”确实是王夫人对玉钏的“恩典”,贾府的少爷、小姐、姨娘的月钱不过二两银子,就是贾母面前最得脸的大丫鬟,月钱也只有一两封顶。凤姐之所以笑着给玉钏道喜,倒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玉钏拿着双份月钱向王夫人谢恩时又是怎样的复杂心绪呢?作者没有明写,却在第43回写尽玉钏心中的意难平。那一日,贾府阖家欢欢喜喜地为当家的二奶奶庆祝生辰,除了亲妹妹玉钏,谁还会记得投井自尽的金钏也是这一日的生日呢?独自一个人在廊檐下垂泪的玉钏,想必心如刀绞。那一日,宝玉早早偷跑出家门,却也是为了一件难了的心事。作者暗写宝玉祭金钏,却明写玉钏垂泪,玉钏的泪,大概也只有宝玉共鸣。

玉簪堕地无人识

因为玉钏与袭人一样,得了王夫人的恩典,拿了二两银子的月钱,一些读者曾猜测,王夫人是否有为宝玉收房之意?贾政也亲口说过早已“看中”了两个丫鬟,将来要给宝玉、贾环做姨娘,那么玉钏是否名列其中呢?细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王夫人深恶晴雯、芳官之类明媚鲜妍的女孩,更不喜欢她们的伶牙俐齿,偏爱袭人、麝月这种“笨笨”的丫头,不像贾母,将“模样”“言谈”放在首位。玉钏的不言不语、安静不争,还真是王夫人欣赏的类型呢。

可是若玉钏真的被给了宝玉做姨娘,玉钏的内心真的会快乐吗?金钏死得惨烈,王夫人一时的内疚很快就烟消云散,可是玉钏能吗?无解。这种可能性随着贾府的败落不复存在,作为贾府的家生奴仆,玉钏最终的结局也无外乎是被发卖,飘落流转。就像凋落的玉簪花,令人疼惜。

今日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