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出地表的精魂

2023-03-07 05:14:53 - 齐鲁晚报

□于瑞桓

在天上掉下林妹妹之前,中国文学画廊中的女性形象除了符合男权文化需求的道德楷模,就是出了圈的荡妇潘金莲,开黑店的孙二娘之流。恩格斯说,“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具有世界意义的失败”。女性从此成为附庸在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女性的精神世界被隐匿在历史地表之下,集体失声上千年。而打破这一沉寂的恰是那个被世人讥讽为“爱哭”“小性儿”“尖刻”的林妹妹。

熟读《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曹公创作人物的一大特点就是背面敷粉,读者只有走进作品细细品读,才能悟出人性的真谛。鲁迅说:“自有《红楼梦》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林妹妹就是打破陈腐僵化女性形象的代表,女性人格的独立、灵魂的自由,第一次在这个剔透、敏锐,具有惊世才华的少女身上获得了生动的体现。“爱哭”,既还宝玉前世的浇灌之恩,也洗今世红尘浊气;“使小性”,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敏锐,对世俗暗箭的防御;“尖刻”,是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的险恶环境中,无封建道德背景可依的黛玉唯一可以利用的护身符。

黛玉被贴上“小性儿”的标签与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应该脱不了干系。小说第七回,围绕宝钗的宫花,既写出了薛姨妈作为商人妇的算计,佣人周瑞家的市侩,也写出了宝钗的圆滑、黛玉的纯真。

宝钗的终极人生理想是进宫侍奉皇上。而造化弄人,这个品格端方、容貌超群的少女却落选了,所以特意按宫里样式扎的宫花就变得格外刺眼,薛姨妈要一朵不留地让周瑞家的全送出去。虽然是无用的弃物,但送人就变成了实用的礼物,所以特意嘱咐周瑞家的“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先给谁后给谁,薛姨妈没明说,不能也没必要,而送花的瑞大娘却长着一双“富贵眼”,她除了一出门就顺路送出三对,然后“便往凤姐儿处来”,送完凤姐,“才往贾母这边来”(黛玉住贾母这)。面对“宫花”这样特别的礼物,敏感的黛玉自然知道它的来历,所以问:“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这是黛玉对薛家送花目的的探问。“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听了周瑞家的这话,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黛玉这话乍听起来,的确有失礼节,但如把“宫花”“薛姨妈送花的原因”“周瑞家送宫花的行动路线”连起来细想,你就会知道原来林姑娘的心思不简单。首先,这花是假花,是薛姑娘要入宫用的粉饰道具,这个把北静王珍贵的鶺鸰香串都嗤为“什么臭男人带过的东西”的少女,对这假花能感冒吗?其次,就这被薛家本该偷偷扔的假花,势力婆子周瑞家的却还要掂着分量去“赏赐”;再者,这事要倒过来,宝钗就一定会笑纳吗?所以黛玉在这里讽喻的不是本就入不了她法眼的“宫花”,而是有意制造“挑剩下”才给她的小人的势力。但黛玉这种对市侩不加掩饰的直白揭露,就不及宝钗不动声色的贬低。宝钗因落选积郁内火病倒,本是件不光彩的事,但她能借用“冷香丸”为自己挽回面子,所以一向罕言寡语的宝钗,把“冷香丸”奇巧难得的配制法,在这个节骨眼上细说给周瑞家的目的,就是不动声色地显示薛家的高贵,使本想也如法炮制的她,吓得只有念“阿弥陀佛”的分了。而对黛玉的抢白,她嘴上虽“一声儿不言语”,但内心却可能早已恨得牙根痒痒。

人际关系有一种默契:能说的做不得,能做的说不得,在实实在在的利益纷争中,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能公然挑明。宝钗照章办事装愚守拙,黛玉真情实感桀骜不驯。其实所谓“小性儿”,就是不懂“温良恭俭让”的道德面具,才是在世俗社会生存的法宝。所以这一章,在周瑞家的送宫花的路上,曹公还落雪无痕地穿插了一个她女婿因倒卖文物而要吃官司的插曲。周瑞家的在主子面前的恭顺,其背后还是利益的驱使。而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没有迷失本性失落真情,没有“转念一想”的入世圆融,在势力者眼中,圆滑的宝钗自然成了“黛玉不及”的对照。

“爱哭”在“团融”“祥和”的文化中,自然是灰暗晦气的。黛玉“爱哭”的形象,在一片片祥和彩云的遮蔽中,其沁人心脾的力量就会被误读。一部二十四史,只见男性浑浊,不见女性灵光,女性不是红颜祸水的褒姒、妲己,就是被男人政治玩于鼓掌间的西施、昭君。而《红楼梦》中,曹公用金陵十二正钗,副钗又副钗,塑造了一群水性十足的女性形象,林妹妹本身就是泪水的化身,她不仅要用生命之精华——泪水,冲洗随时被凡俗遮蔽的“贾”宝玉,也冲刷只见男人蛮横的浑浊红尘。在黛玉一次次泪水的洗刷下,宝玉也升化到了“林妹妹从不说这混账话”的灵魂交融。男性女性的理想国,本不该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的对决,春风吹来满园春才是人间最美的期待,黛玉的“哭”就是期待,“娇羞默默同谁诉”是对红尘奇缘的期待。

人在精神立体空间站立起来才能成为万物之灵。黛玉用她独特的“尖刻”,在这个维度上展示了她所独有的独立人格和自由灵魂。她把为“打秋风”,不惜装疯卖傻博得贾母等人欢心的刘姥姥,叫做“母蝗虫”。站在阶级立场上,的确可以说黛玉不懂百姓的苦;而若站在同为寄人篱下的角度,又可以窥见这个孤傲的少女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倔强。刘姥姥虽是乡下穷婆子,由于老太太的善待,上上下下皆奉为“上宾”,而黛玉却当着众人,把贾母为给外人炫耀让惜春画的《大观园》题为“携蝗大嚼图”,这话传入贾母、王夫人等人耳中肯定是大概率事件,她们会怎么想?黛玉这个本是贾母最疼爱的外孙女,按说她若像宝钗那样装愚守拙,由缥缈的爱情进入实惠的婚姻,要比宝钗有优势。但她却始终不肯趋炎附势,以一种孑然孤立的姿态站在封建道德文化的圈外。

黛玉重返了天国,宝钗获得世俗的婚姻。但宝钗在“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那像对接头暗号一样发起的金玉良缘攻势,以及黛玉对其母女无所不用其极的表演的无情的刺破,给世人展示了真正的情爱是灵魂的现身。黛玉的“情情”给死一样沉寂的情感世界射进了一道光,只有“以情悟道,守礼衷情”,才会有旷世奇缘。即便“心事终虚化”,宝黛爱情也成为了从古唱到今的爱情绝唱。

正是黛玉的“小性儿”和“尖刻”,才打破了“女性无才便是德”的道德专制。黛玉不向男权文化自觉献祭,她像补天的女娲,以瘦弱的身躯撑起了一片真情的天空。这片天空属于懂爱的女性,也属于有爱的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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