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离世四年,这世界变好了吗?
四年前的那个秋天,二十五岁的崔雪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四年之后,她生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长专访发布,超过十个小时的素材最终被剪辑成一个多小时,仍然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如今,当人们重新观看这段影像,会发现,那些沉默与留白,不安与恐惧,微笑与流泪,是她早已发出的呐喊。她用死亡完成了自己的反抗。四年过去了,女性面对的世界变好了吗?
文|潘家媛
图|(除特殊标注外)纪录片《致真理》
1
崔雪莉一直在笑。
这是韩国女艺人崔雪莉生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长专访。2023年11月13日,电影《致真理/人格四重奏:雪莉》在网络上映。影片分成了两个部分,前半段是雪莉主演的最后一部25分钟的短片《4:清洁岛》,后半段,则由雪莉生前的四段个人专访剪辑而成。
这并不是一段叙事流畅的纪录片。当天的对谈录制了十多个小时,听到导演郑润锡的大多数提问时,雪莉的回应先是发出一阵笑声,然后陷入一阵思索。没有背景音乐,那段思考过程像是空白,留下一大段雪莉抠手指、嘟嘟嘴的模样。
事实上,郑润锡在影片中刻意留下了空白时间。他后来说,拍摄过程中,雪莉的沉默占了非常大的篇幅,超过十小时的素材最后只呈现了一个多小时,「采访过程中,我一直在等待着雪莉的回答,在她思考答案时,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想打断她的沉默。」
观众仍然能够捕捉到雪莉当时的某种焦躁,「她已经看上去病得很严重了,说话思考问题都很慢,总是走神和发呆。」
但是,雪莉仍然在笑。她笑着调侃自己,「如果我真的是个怪人呢?」她笑着讲到自己小时候收到芭比娃娃,她把娃娃拆开,涂上了红色,妈妈再也没有给她买过娃娃。她也第一次笑着向外吐露,美丽这件事,于外人是利器,于自己则是凶器:「我好像总是被『漂亮』这个观念所束缚,特别是『漂亮』这个词,该怎么说呢,每次别人夸我漂亮,我都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是什么促使他们那样对我说,我感觉自己一定要漂亮下去,我甚至因为举止不够漂亮而被人数落过。」
笑容,或许是雪莉最后的伪装。听到郑润锡问到自己是如何应对严格的控制和约束时,一直在微笑的雪莉愣了一下,沉默一阵子后,红着眼眶,低着眼皮说:「我会不断自责,我唯一能控制的事情,唯一能感觉有控制权的时候,就是在我让自己痛苦的时候,我唯一能控制的事情,就是自责和自我贬低。」
雪莉清楚自己是一件商品,白幼瘦、精致都是烙印在商品上的标签。「我必须做到他们希望的那个样子,我不得不担心自己会失去产品价值。」这意味着,雪莉必须按照标准生长,而注定无法掌握真正的自我。
影片里,她第一次讲述了一段寻找自我的故事——20岁那年,她想去做两件事,一件是给自己找个心理咨询师,另一件则是跟别人约会。这是雪莉给自己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我没有遗憾,我很开心。」
她曾经说,要好好把握只有20岁才有的能量。2017年,在为《ELLE》杂志拍摄封面时,她说,「有时候会感觉到那种力量已经逐渐减少。每当这时,我会安慰自己『不行,现在还不行』,不能被关在里面,要怀着开放的心,遇到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
但这些显然与她需要面对的规训强烈排斥。进入20岁之后,雪莉在自我激励和自我贬低中挣扎着——「我总是不愿表现出自己的软弱,我经常有这种羞耻感,我决定再也不加以掩藏了,假装强大,不会让我变得很酷,心有遗憾,嘴里却不承认同样也不会,我不愿意成为脆弱的人,我意识到,一旦接受自己的脆弱,我可能会变得更强大。」
2019年10月14日下午3点29分,警方接到崔雪莉经纪人的报案,到达现场后,雪莉已经没有心跳,现场没有他杀的痕迹,警方判定其系自杀身亡。
《致真理》上映后,引发了新的讨论。观众们回想起这个消逝于四年前的女孩,并心痛于雪莉时时露出的笑——那些包裹着各种情绪却唯独没有快乐的笑。人们想知道,在雪莉自杀前,她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经历了何种痛苦与绝望,又是否尝试过求救。人们也好奇,在雪莉过世后的四年里,女性有没有迎来一个更好的世界。
2
郑润锡将雪莉形容为「一个充满温暖和悲伤气息的人」。某种程度上,她不只是一个韩流明星,而是成为了韩国娱乐工业中的重要符号。
和很多韩流偶像一样,雪莉的星途从幼年时期便开始了——她从小就是个漂亮得惊人的孩子。2005年,雪莉在父母支持下参加SM韩国少年选拔大会,得到了青少年组外貌组大赏,成为SM娱乐公司的练习生。随后又接连出演了电视剧《薯童谣》、电影《出拳女郎》等,都是善良清秀、乖巧懂事的角色。
2009年,她作为女子团体f(x)的成员,以歌手身份正式出道,成为一名K-pop偶像。那时候,站在舞台上扎着丸子头蹦蹦跳跳的她刚刚16岁。那一年,f(x)拿下了韩国文化演艺大赏最佳新人奖,知名度和人气陡然上升,而雪莉成为女孩中尤为亮眼的一个,有着一种混合了性感与天真的美丽。
唱跳之余,她又主演了爱情偶像剧《致美丽的你》,饰演一个女扮男装混进男校的假小子,这部剧打破了平台当时的收视率纪录,雪莉也因此获得了SBS演技大赏新人奖,她开始和孙艺珍、柳海镇等多位知名演员合作,看起来星途顺畅。
曾有人在INS上发起了一个提问,大众对年轻艺人有怎样的期待呢?最引人注目的回答来自演员和歌手金炯完,「性感但不能发生过性行为,尤其是女艺人。」外界对雪莉的期待是青春、甜美的美少女,在他们的凝视下,雪莉理应是一张任由人们想象的「白纸」。
回溯雪莉在娱乐圈中的成长史,不难看出,大众幻想的破灭、流言的生发都发生在2014年8月之后。2014年8月19日,SM娱乐确认雪莉与年长14岁的嘻哈组合DynamicDuo成员崔子正在交往。
一张白纸起了褶皱。这段恋爱引发了粉丝的强烈不满。雪莉的形象似乎突然之间从明媚变成肮脏,一言一行都会引起争议。一则咬猫的视频被截成片段,有人咒骂她虐待宠物;和朋友聚餐,醉酒时被陌生人搭讪钻到桌子下方的窘态被认为是「疯了」;上传断头的娃娃照片,网友说她「心理变态」。她觉得内衣的钢圈束缚,不穿内衣,但大众因此将她称为荡妇,说她不知廉耻。
2019年7月,雪莉发布了专辑《Goblin》。她说,「(这张专辑的歌曲中)我最喜欢这句歌词:『我会把你心里的白雾变成黑色。』这里面有很多内涵,其中之一就是,很多人都认为只有白色的东西是好的、善良的、纯洁的,而黑色的东西是肮脏的、邪恶的。」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团黑色的阴影,她说自己是一个「troublemaker」。
那几年,她的名字总与绯闻、争议相连。有韩国媒体统计,在雪莉去世前一天,过去一年在Naver上搜索「雪莉」关键词的文章数量为13396篇,而关于雪莉单曲专辑的相关文章仅有430篇。大部分是对她的恶评。
导演黄秀雅记得,雪莉很担心自己的未来,她想知道自己是否适合继续演戏。那是在拍摄短片《4:清洁岛》的某一天,收工后,雪莉对黄秀雅说,这次拍摄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成就感」。
当时,雪莉对黄秀雅说:「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可能会继续演戏,我想继续演下去。」雪莉逝世前几天,黄秀雅还收到了她的短信,「让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完成一个长片合作吧。」
雪莉去世后,黄秀雅时常会想到这样一个画面——在片场,她称赞雪莉的表演「让我感觉神清气爽」,受到了肯定的雪莉会笑眯眯地缠着她,请求「请再说一遍吧」。
雪莉的期待显得如此简单,但她也知道,「做韩流偶像是最惨的」,卷入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成为了被观赏、消遣、讨伐的对象。她也体会到了作为偶像反抗的无效。「我无法表达观点,不知道该怎么发声,我可能压根不会,当我确实谈到自己的困难时,业界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雪莉离世后一个月,她的朋友,28岁的韩国女艺人具荷拉在家中离世。
2018年,具荷拉因涉嫌对男友崔忠范施暴被警方调查,后来证明是崔忠范诬陷。实际上,两年里,崔忠范多次殴打具荷拉,并以公开亲密视频为由进行威胁和恐吓。但这件事的后果是,具荷拉事业和声名都坠入了低谷,她持续经受着攻击。
据《新民周刊》统计,2022年,韩国有十位艺人自杀身亡。演员朴真熙曾发表论文《关于演员压力、忧郁和自杀想法的研究》,指出38.9%的演员深受抑郁症困扰,40%想过自杀。私生活过度曝光、恶意留言、收入不稳定等因素是造成这些问题的主要原因。
女子组合EXID成员Hani曾经在某档综艺节目中说,如果合约期满,最想成立心理咨询公司,为偶像练习生们提供心理治疗,因为「练习生时期同苦同乐的朋友们必须要互相竞争,这个现实太艰难了」。
这些女性都感受到强烈的逼仄——被凝视、被期待,也被无底线地消费。她们从来没有被当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而只是一张必须迷人又洁净的脸。
3
雪莉过世后,2019年11月,真人秀《真理商店》的金志旭PD表示,将以《真理商店》的名义向全国捐赠原本计划在节目中贩卖的10万包卫生巾,「雪莉希望低收入家庭和青少年女性都可以方便地拿到,想在公众洗手间摆放有机卫生巾,她提议过用透明袋子装着卫生巾,堂堂正正地拿着外出。」
有拿到卫生巾的韩国网友在Twitter上感谢过世的雪莉:「身为女性,理解女性,很抱歉,过去误解了你。」
雪莉去世两个月后,约有1500名抗议者在首尔惠化站前举办了一场集会。她们穿着黑色衣服,戴着白色面具,右手掌沾满了红色油漆,举着很多红色的纸牌,写着「Femicide」,「女性」和「凶杀」。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们失去了两个姐妹。」抗议者们提到了雪莉和具荷拉,「她们不仅是韩国乃至全世界的著名歌手,也是普通女性。她们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却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遭到了网络、公众的虐待。准确地说,她们是遭到了社会的集体谋杀,而非自杀。」
他们将具荷拉和雪莉的死亡定义为「父权社会的极端谋杀」。韩国流行音乐记者朴熙雅在她的著作《我们的舞台将继续》中提到,韩流明星的自杀看起来只是严苛的偶像制度挤压他们的结果,实际上,却是韩国社会传统文化运作的结果。
关于雪莉的纪录片中,最引人讨论的是一段针对女权主义者的讨论——在综艺《恶评之夜》中,WonderGirls的成员朴誉恩说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主持人申东烨承认女性可以享有权利,却一直在躲避被称为「女权主义者」。
雪莉这时候突然提高了音量,「你认为男女应该平等吗?」申东烨说当然,雪莉说,「那你就是女权主义者。」申东烨嘀咕了一句「当然」,没有再延伸讨论。
在这种氛围下的韩国娱乐圈,有很多人认为,雪莉是一位超前的女性主义者。申东烨也曾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一头粉色头发的雪莉说道:「你不应该出生在韩国的,(你是)真的很酷的好莱坞类型。」
但好的社会氛围从来不会自行到来。雪莉离世后的几年时间里,韩国女性也开始了一段漫长的自救与互救,她们面对困境,又在困境中生发了觉醒与反抗的能量。
2019年10月,18岁的郭恩惠发起了女艺人相关搜索词自净活动。她发现,在搜索引擎上,与女艺人相关的大多数搜索词都明确指向了她们的身体部位或恶评,年轻一代的郭恩惠意识到,「这样的世界就是所有女性现在要面对的。」
郭恩惠运营了Twitter帐户「女艺人净化bot」,向网友征集一直处在议论中心的女艺人姓名,对那些恶评出现频次最高的女艺人,她们会输入新的搜索词,例如「XX我爱你」或「XX自作曲」等词条,来冲抵那些性言论或暴力词条。
2019年底,「搜索词净化运动」引起了韩国门户网站的注意,时任总统文在寅办公室的网站涌上了众多要求评论实名制的申请。而后,Kakao网站联合首席执行官吕敏洙和赵秀溶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改革新闻和搜索服务的计划,娱乐新闻评论和与人物相关的搜索词将暂时被废除。另一搜索引擎Naver也取消了针对名人娱乐新闻文章的评论。
也是那一年春天,两位韩国大学生「火」与「丹」在一次调查作业中,潜入了一个匿名Telegram聊天室,并在此目睹了各种色情画面的视频和照片。她们潜伏取证持续了超过一年,2020年冬天,N号房的创立者和运营者被逮捕入狱。
是女性合力撬动起了板结在她们头顶上的巨石,在这些行动里,更多女性得以跳出客体的位置,找到自己的主体性。
4
《致真理》在2023年10月的第28届釜山电影节上映。当时,有观众毫不留情地将访谈称为「对雪莉的刑讯逼供」。
影片上线后一个月,豆瓣评分从9.1分下滑到了8.9分,有的观众质疑镜头里的雪莉,「在访谈时呈现一种表演状态,而且还是表演不佳的状态。」雪莉的停顿与空白,也让一些人觉得纪录片处理不妥,「对着状态很不好、消瘦、不安的真理猛拍,只呈现她的挣扎、不安、尴尬,而不是传达她的真实想法。何尝不是消费?」
郑润锡说:「雪莉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很多内容都讨论了我们社会中的热门话题。可能是妇女问题、性别问题、弱者和强者之间的平等问题。这些都揭示了雪莉所秉持的重要价值观。」
纪录片引起了人们各种各样的观感,对雪莉的纪念也好,「消费」也罢,也许,去关注到女性时刻在面对的「被凝视」,就是一种微小的进步。《致真理》上映之后,网络中出现了一种声音:「2019年时候的人们不理解雪莉,如果能够等到今天,就会好一点。」
对雪莉来说,这份理解确实是迟到的。《Billboard》表示,雪莉直言不讳、自信的生活方式改变了韩国名人必须遵守的严格传统和标准:「雪莉的死揭示了这样一种局面:韩国流行歌星,尤其是女性明星,在公众强烈反对的情况下,无法充分、自由地表达自己。」
四年过去,女性主义在东亚社会逐渐普及并扩展深入,上野千鹤子成为一个精神符号,她将诸如「厌女」「父权社会」等在内的学术概念转化成了大众词汇,又细腻地告诉女性「痛了就喊痛,人的尊严从这里开始」,「不必追求和男人一样」。
在韩国,以女性主义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几乎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作品序列,年轻的韩国女作家们讲述着韩国女性具体的生活境遇,细致地描绘出真实的女性生存图鉴。
女性在愈发深刻和广泛地觉醒,她们渴望新面貌,希望表达自我。《82年生的金智英》的作者赵南柱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介绍,现在韩国社会的女性正在经历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通过签名、抗议、走上街头,争取来相应的结果。
韩国娱乐圈也在发生变化——「白幼瘦」不再是唯一的模板,小麦色皮肤、微胖丰满的女歌手可以骄傲地唱出:「Ilovemybody.」年轻偶像也将摆脱容貌焦虑,「接受真实的自己」作为创作的主要命题,会坚定地宣扬「我不会迎合你的标准/现在的我就很好/我就是我」「打破禁忌,规则由女孩来制定」。
女性偶像开始有了自信、张扬的一面。这些变化也给新一代年轻偶像留出了生发自我的空间。
今年,在韩国最大的音乐颁奖晚会MAMA上,2002年出生的女歌手李泳知完成了瞩目的开场表演。在随后的感言中,她提到,一路走来,很多人会问她「为什么这么特别,为什么长成这样」,又质疑她用了一些暧昧手段才实现了现在的成绩,李泳知说,「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只是在所有过程中都是我自己,也许,正因为我是我,才能让这一切有可能。」
四年前,雪莉说,「女人不应该那么做,女人不应该大声说话或者意见鲜明,我不认同这种观念。男人可以公开谈论性或是他们的欲望,甚至会因为直言不讳而得到称赞,但如果女人也这么做,就会被视为粗俗和自以为是,从而遭到斥责。」四年后,女性多了一些勇气——虽然仍然面对很多困难。
在纪录片的最后,郑润锡问雪莉,还有三分钟,你想说点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问还剩多久,却什么也没有说。
十多年前,崔真理被《大长今》的导演李炳勋看中,在一百多个小演员中,被挑中饰演《薯童谣》中的小善花公主。前来采访的记者觉得「真理」这个名字基督教的意味太重,想让她换一个名字。后来,崔真理这个名字被改成崔雪莉。
清纯、洁白的寓意近乎捆绑了雪莉的整个人生。而在她过世之后的四年,当人们重新观看这段影像时,那些沉默与留白,不安与恐惧,微笑与流泪,才是这位年轻女性最有力量的呐喊,也是她真正的指控。
镜头里,雪莉穿着白衬衫坐在镜头前笑得好看:「你好,我是崔真理。」
最后一次,她抛弃了雪莉,成为了真理。
1、『4:클린아일랜드』김지혜,황수아감독「설리는연기로결과를보여주었어요」,2023年10月31日,GQKorea
2、Sulli'sdeathsparkssoul-searchingonmisogynisticculture,2019年11月3日,TheKoreaHerald
3、『페르소나』감독들「설리가족,『진리와함께있는것같다』고」,2023年11月14日,스포츠월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