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的最后一段旅程

2024-08-17 14:01:02 - 北京晚报

▌刘凯

北京东城区府学胡同内的文丞相祠,创建于明朝洪武九年(1376),是为纪念南宋抗元名臣文天祥而兴建的祠堂。厓山海战后,宋朝灭亡,元廷要求将文天祥押解前往大都。文天祥的诗作《过零丁洋》,以其痛切之情流传千古,而在他被押往元大都的五个多月旅程中,他也写下多篇诗作诉说悲情。

文天祥的最后一段旅程

文天祥的最后一段旅程

文天祥肖像

万里行役不得逃

公元1279年农历二月初六,厓山海战爆发,宋军被两面夹击,最终全军覆没,陆秀夫背负着年仅八岁的宋帝赵昺投海,后宫和诸臣多跟随赴死。七天后,厓山海战结束,海面上漂浮着十几万的尸体,杨太后听闻宋帝已死,遂毅然投海赴死。厓山海战的结束,标志着绵延319年的宋朝正式宣告灭亡。

在这场海战中,文天祥就被囚禁在元军的战船上,可以说,文天祥目睹了宋朝的覆亡。厓山海战宋军和宋廷的覆灭,对文天祥而言,无异于是最残酷的折磨,犹如万箭穿心。当他知道陆秀夫背负宋帝投海一事后,文天祥也想从容赴死,然而元军对他严加看守,不允许他出船舱一步,遂不得死。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情形,让文天祥肝胆欲裂、悲痛欲绝。

厓山海战后,文天祥就有了舍生取义的赴死决心,他一直在等待着就义的那一天。但是,在元廷的指示下,拘押文天祥的张弘范始终对其礼遇有加,史称张弘范对他“礼貌日隆,尽取公(指文天祥)所亡妾婢仆役以奉之”。

元廷之所以对文天祥如此礼遇,原因就在于他们不仅想从军事上征服南宋,更想从精神上摧垮汉族士大夫的民族自尊心,而文天祥正是南宋士大夫的领袖,文天祥的大名在当时已经名扬四海,如果能成功诱降文天祥,那对南方抗元势力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三月十三日,文天祥被押回广州。回到广州的第二天,张弘范设宴庆功,出席酒宴的既有元朝诸将,也有降元宋臣,同时还有文天祥。宴席间,张弘范试图诱降文天祥,而文天祥则借商朝伯夷、叔齐的故事,表明自己誓死不降的决心。张弘范把文天祥宁死不降的态度报告给元廷,然而忽必烈的圣旨却指示张弘范,让他善待文天祥,并将其押往大都。

文天祥一心求死,听闻此讯,既意外,又悲愤,他的反应是“使予死于兵,死于刑,则已矣,而万里行役不得逃焉,命也!”为了表明自己以身殉国的决心,文天祥还专门写了一首《言志》诗。

十天后,即四月二十二日,张弘范正式派人押解文天祥北上。一同押解北上的还有文天祥的好友邓光荐。邓光荐和文天祥既是同乡,又是同学,二人相识三十多年,情谊深厚。厓山海战之后,身为秘书丞的邓光荐决意投海殉国,但是却被元兵所救,故不得死。邓光荐诗文俱佳,他一路与文天祥同行,使文天祥在途中有了一个可以同舟唱和的友人。文天祥曾说:“自广达建康,日与中甫居,其知吾心事。属吾铭者,非中甫不可。”中甫是邓光荐的字,文天祥把邓光荐看作是人生的知己。当然,邓光荐也同样视文天祥为知己,后来文天祥在大都就义后,他撰写了《文信国公墓志铭》《信国公像赞》《文丞相传》《文丞相督府忠义传》,以及《哭文丞相》《挽文信公》等诗文,这些文献材料详实地记录了文天祥的生平和他被拘押、就义的历史,成为后世研究文天祥的重要历史文献。

从广州到大都,这一路上文天祥的心境变化是极为复杂的。从他在五坡岭被俘算起,至今已有半年时光,这半年来文天祥目睹了宋朝灭亡的全过程,他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眼看着宋廷覆亡自己却求死不能,可谓是生不如死、度日如年。他也清楚眼下的局势,宋室已无复兴之可能,而自己的这番坚守是否还有意义呢?是继续以阶下之囚的身份和元廷抗争到底,还是选择屈节去做贰臣呢?从文天祥留下的诗文来看,他恐怕从未给自己考虑过后路,也从未考虑过屈节降元,他始终坚持以顽强的意志去对抗元廷。

啼鹃带血别江南

从广州到大都要经过江西,而他的家乡就在吉州(今吉水),文天祥渴望能死在自己的家乡,这样也算是落叶归根了,于是他便开始绝食,希望以此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五月二十五日,文天祥进入到江西境内,他开始决定用“饥死真吾志”的方式来与自己的国家共存亡。文天祥死意已决,然而上天却还在和他开玩笑,一直到他绝食的第八天,他也没能饿死。当时押解文天祥的队伍已经过了吉州,而文天祥还没能饿死,这就等于说,他渴望死在家乡的愿望无法达成了,而死在荒山野岭中又不明不白,于是他最终放弃了用绝食的方式来就义。

当押解的队伍来到建康时,文天祥想到了他曾经在镇江侥幸从元人手中脱逃的经历,于是又萌生起了逃跑的想法。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当时在镇江能从元兵手中脱逃,是因为有手下的协助,而此时此刻,他的身边随从只有刘荣一人,其他人或死或逃,想要逃脱元人之手,可谓难如登天。

文天祥一行乘船穿过鄱阳湖出湖口进入长江,向建康进发。在这段水路中,他们经过的安庆、鲁港、采石矶等地,都是当年宋金、宋元鏖战的战场,途经这些地方让文天祥热血沸腾。尤其是由安庆东去至芜湖以南,正是贾似道鲁港大败的地方,而鲁港之役是南宋调集重兵与元军接战的最后一仗。

当初,贾似道率各种兵马共十三万人,“金帛箱重之舟,相衔百余里”,进驻芜湖,但贾似道指挥无方,用人不当,就连贾似道本人也无心作战。于是,贾似道最终遣人向伯颜求和,表示愿“输岁币称臣”。在求和不成的情况下,贾似道才被迫应战,结果一触即崩,使元军得以长驱直逼临安。文天祥身临鲁港,想起四年前的那场战事心中仍然愤恨难平,于是怀着激愤之情写下了《鲁港》:

方夸金坞筑,岂料玉床摇。

国体真三代,江流旧六朝。

鞭投能几日,瓦解不崇朝。

千古燕山恨,西风卷怒潮。

当路过采石矶时,文天祥再次想起了南宋立国之初与金朝在此发生了采石矶之战。当时金帝完颜亮南下中原,企图一举荡平南宋,中书舍人虞允文临危受命,担负起防守采石矶的重任,大败金军,使得南宋转危为安。所以,文天祥在采石矶发生了“今人不见虞允文”的感叹。

建康本是六朝古都,建炎南渡后,宋高宗赵构曾在此建立行宫,并三次驻跸建康,建康对于南宋臣民而言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文天祥于六月十二日到达建康,在此住了两个多月,才于八月二十四日离开,他对建康的感触应该是非常深的。当时文天祥所看到的建康已是一片破败的景象,他伫立缓缓西落的夕阳下,感受着故国荒芜的悲怆气氛,再次写下了《金陵驿》诗二首。

其一: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其二:万里金瓯失壮图,衮衣颠倒落泥涂。空流杜宇声中血,半脱骊龙颔下须。老去秋风吹我恶,梦回寒月照人孤。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文天祥在建康逗留的时候,当地义士曾经策划过营救他的行动。可能文天祥在极为秘密的情况下也和他们取得过联系,但元军看守非常严密,营救计划最终无法实施。

一渡淮河非故宇

八月二十四日,押解文天祥的队伍离开建康,途经真州(今仪征)、扬州、高邮,到达毗邻淮河的淮安。在南宋与金朝对峙的年代里,两国大部分时间都是以淮河为界。在此之前,文天祥一直在传统的南宋境内跋涉,山水景色都感到亲切,虽然故战场的重游使他心灵蒙受过痛苦,可毕竟是身在故国。但是过了淮水,也就等于从此踏上了异乡的土地,作为南宋遗臣的文天祥,其内心之沉重可想而知。

船到淮河的当天夜里,他们住宿在阙石镇。文天祥有感而发,写下了充满悲切格调的《过淮河宿阙石有感》:

北征垂半年,依依只南士。

今晨渡淮河,始觉非故宇。

江乡已无家,三年一羁旅。

龙翔在何方,乃我妻子所。

昔也无奈何,忽已置念虑。

今行日已近,使我泪如雨。

我为网常谋,有身不得顾。

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

天长与地久,此恨极千古。

来生业缘在,骨肉当如故。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文天祥再一次表示了要以身殉故国的愿望——“来生业缘在,骨肉当如故”。

过了淮安,文天祥一行开始转为陆路,北国风光开始尽收眼底,这让出身江西的文天祥倍感寂寥。九月初九重阳节这天,文天祥正好赶到徐州,由于是重阳节,元人放松了对文天祥的看守,文天祥得以尽情游览徐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

九月十八日,文天祥一行来到平原(今山东平原),他特意缅怀了唐朝平原太守颜真卿及其兄颜杲卿(常山太守)抵抗安禄山叛军的事迹,并赋诗歌咏,给予了颜氏兄弟极高的评价。

两天后,文天祥一行渡过滤沱河,住宿在河间,没想到在这里竟遇到了家铉翁。家铉翁也是抗元志士,他到大都后,不肯出仕元朝,而且几次绝食求死。元廷无奈,也没有杀他,就把他安置在了河间,于是就在河间开馆授徒讲课。作为曾经一起共事的同僚,文天祥和家铉翁相见可谓悲喜交加,免不了互诉衷肠,相互倾吐内心的悲愤。临近分别时,文天祥还赠送给家铉翁三首七言绝句《河间》诗。

十月初一日清晨,文天祥一行渡过琉璃河,黄昏时分,踏上卢沟桥,傍晚到达大都。他们四月二十二日从广州出发,至此一共行走了五个月零十一天,终于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旅途。他也将在大都,度过他人生的最后时刻。

今日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