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润大地 流浪击长空

2024-06-27 02:44:18 - 成都日报

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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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时期的汤继强拜谒艾芜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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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汤继强首次见艾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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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芜全集》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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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继强文/图

题记:今年是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艾芜(1904年6月20日—1992年12月5日)诞辰120周年。“人应像一条河一样,流着,流着,不住地向前流着;像河一样,歌着,唱着,欢乐着,勇敢地走在这条坎坷不平、充满荆棘的路上。”这就是艾芜一生遵循的座右铭。本报特邀西南财经大学西财智库首席执行官(CEO)、西南财经大学博士生导师汤继强教授撰写这篇回忆文章,以飨读者。

“白天工作晚上读书”

1992年12月5日,艾芜伯伯离开了人世间。在九眼桥致民路附近的老殡仪馆参加告别仪式时,我遇到了一位法国文学批评家,他对我说:“艾芜是中国20世纪把浪漫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结合得最完美的作家。”彼时,我尚年轻,对于此话的理解还是很浅。只记得鲁迅曾预言中国未来最有希望的10位青年作家里面,艾芜是川籍作家中唯一代表。

1992年5月19日,我去省医院探望艾芜伯伯,我们谈论了许多话题,潘晓阳导演的电视剧《南行记》火爆播映,王志文饰演青年艾芜崭露头角,艾芜亲自上镜增添电视片的影响效果。特别讲到新繁老乡“只手打到孔家店”的吴虞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他的影响,他还深情地回忆到他的小学同学何秉彝遇害对他产生的巨大冲击和激励。临别时,他送我一本《艾芜评传》,在扉页处写上“白天工作晚上读书”的题词,这是他给我的第三次题词,也是最后一次题词。现在回想起来,假如时光可以倒流,鲁迅、吴虞、李一氓、杨达、黄仁、何秉彝、沙汀、艾芜以及先后与光华大学(西南财经大学前身)有过交集的陈豹隐、李孝同、彭迪先、汤象龙,还有叶圣陶、徐志摩等,他们都活跃在昔日的华夏大地上。大师已远游,精神在延续。一百多年前,中国积贫积弱,这一批又一批爱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救斯民于水火,拯华夏于危难,至今仍激励着我们。

硬闯“作协大院”

今年我58岁了,偶尔在想,如果没有高考,我多半还是个农民,如果没有遇见艾老,我或许就是一名会计或者公务员,也许还能做些成绩出来,但仅此而已。在世俗的眼里,我和艾老没有血缘关系,最多算个本家,我们都是“湖广填四川”那个时代从湖南邵阳武冈移民来川的汤氏后人。当1985年高考结束后,母亲就带着我,走进了红星路87号四川省作协大院艾老的家里,这场相遇就成了我此生最重要的一次突围。

我们老家叫汤家埂子,一半属于新都清流,一半属于彭县竹瓦(今彭州濛阳镇),乡里乡亲的交流几乎不受行政区划的影响,小孩子更是分不清的。小时候常听爷爷说,上头院子出了个大名人汤道耕,与他是小学同学。爷爷口里夸的人,便成了我的偶像和追随的榜样,所以就有高考结束后,硬闯“作协大院”那幕。

我的母亲也不认识艾老,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只是为了满足儿子的央求,便鼓起勇气陪我去敲素昧平生的大作家的门。现在想来20世纪80年代,社会风气真是好,大院门卫不会和你死磕,说明原由还可以允许你进门;敲开了作家的门,三言两语后,还能得到八旬高龄艾老的热情接待。我至今都还记得他们的对话:野猫堰还有没有水?乌木泉怎么样?几乎全是艾老少时记忆的地名和人物名字。

有了这次见面,后来的交往便顺理成章,有几件事至今让我记忆犹新。1986年2月,我从吉林读书回来,照例前往艾老家拜访。我向他汇报了我在校的学习情况,还告诉艾芜伯伯,我爱好文学但现在学的专业是会计,时有苦恼。他说文学可以作为爱好,但专业是你未来的饭碗,要多学点真本事。他告诉我说东北好,他写《百炼成钢》的时候还专门在鞍山钢铁厂蹲点采风体验生活,那时的东北可以说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方。他还告诉我说:你一定要把外语学好,将来会有用处的。当时我注意到他正在阅读一本俄文原版书籍,我非常惊讶,我知道艾老的英语好,但是他还精通俄语,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就在我们交谈之际,《当代文坛》主编何开四和一位作家前来拜访艾老,艾老并未让我离开书房,反而让我旁听他们的交流对话。原来这位来客是贵州作协的作家,他希望艾老能为他即将出版的一本书题写书名,艾老爽快应允并赓即当着客人的面为其做了题签。在他们的交流中,我得知何开四老师刚刚出版了国内第一本研究钱钟书的专著《碧海掣鲸录》,在国内外都产生了较大影响,海内外上百家报刊发文予以高度评价,艾老一面顺手翻看何老师赠送的新书,不住地称赞,一面说希望四川的作家多出精品力作。他们离开后,我向艾芜伯伯递上一封从吉林带回的信,信是我的老师丁喜春请求艾老为他的新书《演说学》题写书名,艾老毫不迟疑,又打开纸笔,帮我完成了这个不大不小的“任务”,没有一点抱怨。临走的时候,还和我在书房的沙发上合了一张影,他为丁老师题写的“演说学”就放在我们座位前的茶几上。现在回忆起来也非常感慨,我在他书房的这段不长的时间,亲自见证了这一南一北两个不同方向的人向他求字,他不仅给予无条件的满足,而且分文不取。再者,我当时不过十八九岁,书房里来了客人,他假如让我回避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艾芜伯伯不但没有让我回避,反而大大方方地对何开四他们说,这是继强,刚刚从东北读书回来。昨天晚上,我专门打电话给何开四老先生,让他帮我回忆一些当时的见面情景,他依然感慨不已……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大作家。

墨水瓶、草鞋与“孤独的美”

1986年春节父亲陪我去给艾芜伯伯拜年,尽管他们是初次见面,但他却远远地伸出手来:“道聪,你来啦,欢迎欢迎!”显得格外亲切。交谈一会儿就到了正午时分,他便亲自带我们来到不远处的“商业场”,那里有一家老字号餐厅“盘飧市”,中午他就在那里招待我们。那时他已经开始吃全素餐,但仍为我们点了几道“大菜”,他自己则只点了简单的豆腐和素菜,还特别嘱咐我们要多吃,要吃好。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老父亲至今还常念叨艾老招待我们父子俩的事情。

在我工作后,时常每隔半个月便去看望艾老。那时他因健康原因经常住院,有时去作协大院见不到他,我便去他家里看望他的夫人王蕾嘉。王蕾嘉是毕业于上海大学的湖南籍女士,她与艾老在上海结为夫妇。那时老太太已双目失明,但她经常在床边听着收音机,精神状态依然很好。我也时常听她提起她与艾老相识相爱的故事,有一次我就问她:“孃孃,您那么漂亮,怎么会嫁给一个穷书生?”她说:“我很佩服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墨水瓶,穿着一双草鞋就敢南行,从云南到缅甸,一路上都是鸦片等诱惑之物。但是他从不堕落,还保持一颗正直善良向上的进取心,让我特别敬佩,后来我就嫁给他了。”在艾老住院期间,王蕾嘉孃孃经常嘱咐家人炖一些鲫鱼汤和营养品送到医院,还有一次艾老在医院做一个脚趾甲摘除手术时,孃孃特别担心,说不知道拔掉趾甲会有多疼。尽管他们同处一个城市且相隔不远,但由于她已经双目失明,无法亲自陪伴艾老,这一对经历了半个多世纪风雨磨难的老夫妻,通过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传递着彼此的关心与关爱。我又问:“现在伯伯经常在医院里住医院,您一个人在家里会觉得孤独吗?”她说:“到我们这个年龄了,都已经习惯享受这种孤独的美。”她的话对当时的我冲击很大,我开始慢慢去思考他们内心深处的精神高原,什么是“孤独的美”。

1991年,全国开展庆祝建党70周年系列活动,其中,全国总工会举办了“党在我心中”全国职工演讲比赛,经过层层比赛,我最终获得全国大奖,我迫不及待地跑到他的病房里去给艾芜伯伯报喜。他非常高兴,在我获奖的奖状背面写下“努力读书”4个字,以资鼓励。现在回想起来,从1986年2月给我题词“勤读勤学勇于探索”,到1992年5月给我题词“白天工作晚上读书”。6年左右时间,给我3次题词,每次都有“读书”的明确要求。现在想来,假如我也80多岁了,我还会不会对一个青年后生如此这般,说一些至今读来也不过时的道理?!可以想象他要有多平静的心思、多灿烂的心情、多美好的期待,才能对一个“小会计”“小同乡”说这些“大道理”。

奉行“四宝”家风

今年是艾老120周年诞辰。我始终在想,我们为什么怀念他、纪念他,或者说怀念他、纪念他是为什么。

艾老一生有3次南行,1925年、1961年、1981年,纵跨半个多世纪,对漂泊的神往、对流浪的眷恋、对行走的渴望,是他终生的情结。虽出走半生,但故乡之于艾老,是挥之不去的,回望家园,“芳春来临呵,化作朵朵花香,让我慈母好徜徉,回首岷沱的故乡,泪滴在异国的湖上。”描写岷沱流域,艾老的人生之旅、艺术之境就在他乡与故乡之间。

艾老为人质朴平实、想象充沛、浪漫大爱、热心开朗,他的作品具有浓郁的异域情调和乡土气息,有着对底层人民最本真的赞美和对故乡最赤诚的热爱。那么故乡如何能孕育出艾老这样的大家呢?

想来大概是两种缘由。其一是自然美的观照。故乡清流拥有川西成都平原最美好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乡村沃野千里、丰饶明朗、四季分明,自然美的观照能够涵养一个人的思想、气质,更容易感受到平静、放松和愉悦,陶冶性情,培育美好的自然情感,生长于斯的小艾芜身心不由自主地能够感受周围美好事物的变化,再加上祖母奇妙的“龙门阵”和家庭丰富藏书的浸润,自然而然有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容易养成胸怀天地、浪漫大爱的秉性。其二是人性美的浸润。清流乡村人民日子简单,有很多赤诚朴实、勤劳善良的人民,加上祖辈辛勤创业史的耳濡目染,艾老深切感受到人民勤耕耘、尚简朴、耐劳苦的性格,乡村生活节奏慢慢悠悠,对于孩提时代的小艾芜来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感知生活,去想象去思考人物、人性和人生,这种率真自然的人物环境让他有了感知人民疾苦、发现人民真善美的平视视角,普通人的生活在这个宏大的世界中凸显得更加真实而有力。

艾老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和璀璨创作为现世人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一是勤俭节约、端己正人,艾芜的生活非常简朴,且处处为人着想,终生奉行“四宝”家风(和谐的家庭氛围、和谐的夫妻关系、共同的奋斗目标、优良的家风家德),他身体力行,教养子女,感染他人。二是勇于探索、开拓创新,在面对婚姻、求学困境中,大胆出走闯荡人生;在文学创作中不断尝试新的风格和题材,为文学发展作出贡献。三是坚韧不拔、乐观向上,他在艰苦的生活中不断追求梦想,始终保持对生活及文学的热爱和执着。四是胸怀宽广、人道博爱,他关注底层民众的命运,展现出对人类的关怀与同情。

艾老虽然离我们远去,但他所造就的精神原乡仍熠熠生辉,他达到的精神高峰仍光芒四射。这种对困境的不屈、对生活的热爱、对苦难的坚韧以及对人性的关怀等,在任何时代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当今社会,个人发展困境很多,大抵有3种时下“正盛”。其一,精神内耗。当代作家余华总结得很准确,说白了就是自己内心戏太多了,言未出,结局已演千百遍;身未动,心中已过万重山;行未果,假象苦难愁不展;事已毕,过往仍在脑中演。而艾芜面对婚姻、求学困境,激情豪迈、大胆出走他乡求解人生,“安得举双翼,激昂舞太空。蜀山无奇处,吾去乘长风”,这种勇于探索和创新的精神,是精神内耗的良药。艾芜年暮回忆说,南行是他人生最销魂的事,时下的年轻一代,当应如此去闯、去做、去改变,才会慢慢走出内耗,突破困境,畅行人生。今天的光走了几千年,才走到我们面前,却被我们自己制造的光给挡住,那是一件实在遗憾又糟糕的事情,走出内耗,闪亮人生,要这宇宙的光就为你而来呀!

其二,轻言躺平。罗素在《我为什么而活着》中说道,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这三种纯洁但无比强烈的感情支配着我的一生。我想这三种感情也贯穿着艾芜的一生,激情出走是反对包办婚姻、学而不得,更深层可能也是对真挚爱情的渴望和更广阔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这一点体现在艾芜作品《南行记》的方方面面,艾芜以自由生命的意识平视南国和异域野性未驯的奇特男女,极力表现他们刚健、坦荡、洒脱、率真、讲义气、重然诺的性格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慷慨豪爽、原始自然的品性。这不是对苦难的高歌,而是对人性中韧性的高赞。有人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艾芜就是这样的,他笔下的底层人民也是这样的,热爱生活,自由快活。现实中的我们也应该这样,一味躺平只能逃避问题,内心煎熬,只有热爱生活方能赢得人生,感到由内而外的快乐。

其三,冷漠周遭。“没有谁是一座孤岛。”人生仿如围城,人心若如孤岛,便会在局限的生活里,在逼仄的眼光中放大自己的缺憾,看到的只有世界的冷漠。艾芜即使出走他乡,远离家乡亲人和熟悉的环境,也在旅途中结识了各色各样的人,扒手、偷马贼、流浪汉、盐贩子、赶马人、抬滑竿的,还有仰光的万慧法师等,并与他们将心比心,去挖掘他们的闪光点,他们对于艾芜来说亦师亦友,南行是艾芜的大学,他从这里接受了社会教育和人生哲学。现实中的我们亦不需要假性独立,不敢相信、冷漠周遭一切,总是默默消化,自我封闭,自我否定,我们要去爱去相信去历练去成长,保持不被着染的方寸,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成就美好的自己。

艾老精神无疑汇入了中华文明精神谱系,那么到底什么是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核呢?

自远古时代起,中华大地上便孕育着绚烂多姿的文明。我们的祖先在这块热土上耕耘、繁衍、创造,谱写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从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到长江流域的良渚文明,无数璀璨明珠镶嵌在华夏大地的版图上,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文化基因库。世界四大文明辉煌一时的古埃及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古印度文明如今都已不复存在,而“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的五千年华夏文明成为了世界上唯一传承至今的古代文明,这归功于中华文明独具的韧性,我认为这种韧性是一种温良,是恰似水利万物不争先、却又迂回奋斗,争的是滔滔不绝、是人民对美好生活源源不断的向往与追求。

今天我们纪念艾老120周年诞辰,一起忆来路,写流光一瞬亦写南行数年,以“自信”的传承姿态延续“艾芜精神”。

一起看今朝,写沧海桑田亦写千锤百炼,以“自强”的传承姿态建设“艾芜故里”。一起望前路,写薪火相传亦写继往开来,以“创新”的传承姿态谱写“诗意清流”。

艾芜的墓,静静地矗立在新都桂湖公园内,每天有无数的人从墓前走过,热闹而宁静。墓园镌刻着艾芜的墓志铭:“人应像一条河一样,流着,流着,不住地向前流着;像河一样,歌着,唱着,欢乐着,勇敢地走在这条坎坷不平、充满荆棘的路上。”

艾芜伯伯,家乡已经成为真正的丰饶原野,我们都很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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