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需要补一堂爱的必修课

作者辻村深月

刘益帆

“少子化”现象对日本而言，已经是个社会共识。据相关媒体报道，2023年，日本的出生人口为75.8万人，这一数字相比2022年减少了5.1%。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表示，近年来出生率下降是日本最大的问题。而这一问题不仅是日本独有的处境，“少子化”已经成了东亚三国必须面对的共同现象。

对于“少子化”现象，年轻人似乎比年长的一代更看得开，不婚不育成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的选择。尤其是原生家庭的议题日渐被讨论，大家逐渐意识到，很多人的心灵创伤，可以追根溯源到自己的原生家庭，家庭环境的幸福与否很大程度决定了一个人往后的人生走向。这番沉重的发现，让“生”这个行为增添了道德的砝码，成为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近期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晨曦将至》，则是道破了我们东亚人的“生”之痛。

看到《晨曦将至》这个书名，很多人会想到2020年日本知名导演河濑直美导演的同名电影。电影曾代表日本电影角逐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是当年不可错过的新片，它改编自直木奖得主辻村深月的这部同名小说。本片虽然是部改编作品，但它还是融入了河濑直美个人化的风格要素，比如她擅长的自然光、逆光摄影，将人物心境渗透至自然的景观，让目力所及流露着丰沛的个人情绪。细腻的光影，有着一种温柔，同时有着一种清澈的刺痛。这一切视觉表达，都非常贴合原著所流露的情感氛围。

《晨曦将至》这本书的故事是一个由两组视角组成的悲剧，一组是无法生育的中年夫妻，另一组是无力抚养孩子的少女妈妈，这种视角上的信息不对称，有时候会产生一种悬疑的效果。

一开始，小说从栗原夫妇的视角讲述，这个中产家庭由于生理原因，在六年前通过收养制度，领养了一个孩子，并取名为朝斗。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夫妻二人都将他视为亲生儿子，爱之深切。作者辻村深月一开始通过一个事故来展示了这对夫妻对养子的爱。在幼儿园，有孩子指责朝斗在玩耍期间弄伤了自己，随后引来了受伤孩子家长的索赔。在看似各种不利指控都指向朝斗时，生性温和不愿意惹事的栗原妈妈，没有选择用钱息事宁人，而是选择相信养子朝斗的一句“我没有推他”。尽管最终真相大白确实不是朝斗的错，但在此期间遭受的流言蜚语，对栗原家来说也是一个困扰。不过比起这些纷扰，最终的结果让栗原家感到庆幸——“自己选择相信那孩子，果然没错”。同时，作者也想通过这则事故打破很多人预设的偏见，领养家庭的孩子在有爱的教育下，也可以有健全的人格。

不过，看似恢复平静的日子，某一日又被一通电话打破，来电的女人自称是朝斗的亲生母亲片仓光，她要求栗原夫妇花钱买下朝斗，否则就要将朝斗的身世公之于众。但是当生母和养母相会时，栗原夫妇却不认为眼前这个人，就是六年前所见的片仓光，他们怀疑这人是假冒来讹钱的。故事写到这里，第一个悬念抛了出来，眼前这位自称朝斗生母的片仓光，真的是她本人吗？此处视角开始切换到片仓光的身上，也是本书真正悲剧的部分。

一个处于叛逆期的女孩，因为早恋而意外怀孕，从这个女主角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恋空》《朱诺》《14岁的妈妈》等影视作品的影子。我们习惯于认为问题少女都是出自问题家庭，而生于一个看似和谐家庭的片仓光，做出这种事，多少有些让人意外。但作者也透露了很多表面和谐的东亚家庭深层的压抑。片仓光所在的传统保守家庭，“性”肯定是一个禁忌话题，尤其在养育女儿方面，则有更多规训，片仓光的原话则是“生活在圣洁世界里”。这种看似无微不至的叮嘱，有时候是一种对天性的压抑，一种对孩子按照规范生活的掌控感。书中写道，片仓光意外怀孕后，家人将其归因于她没上到一个好学校，在生完孩子之后，父母关心的重点是准备期末考试了，女儿应该好好学习，未来还有中考。这种处理方式极度理性，甚至透出的是冷酷，为的是迅速将偏离轨道的女儿拉回所谓的正轨。这个看似正常的家庭，其实背后千疮百孔。当读者诟病这个角色对导致自己怀孕的男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指责她是恋爱脑时，也许我们应该先意识到，片仓光其实并没有受到过爱的滋养。

相比于电影，原著小说保留了很多人物内心纠结的描写。日本这个高度秩序化的社会，因为稳定，很多观念的迭代明显难以进行。出于社会压力，栗原夫妇一直在备孕的路上做着各种尝试。当丈夫被诊断出无精症时，也宣布了这个家庭不能生育的现实。男方被诊断为生育无能，似乎是个更为严重的问题，这意味着一个家庭的父权地位受到了冲击。书中，大部分情况其实是妻子在体谅和包容丈夫，不过妻子的内心偶尔也会有少量怨言，比如明明养儿育女是两个人的事，但似乎一切都是妻子在操心，丈夫仿佛是被动配合妻子的安排。在传统的父权社会里，父亲在养育子女上，似乎只需要提供物质条件即可。但是妻子和子女心理层面的诉求，他们时常会因粗心大意而忽略。一个家庭的运作，需要靠义务和权利，唯独爱的缺席，可以不被重视。

《晨曦将至》探讨了血缘之亲和养育之亲的关系，也探讨了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原初创伤和二次创伤，还探讨了生儿育女对于母亲的意义。但总体来说，它依旧是一本探讨爱的小说。对于缺爱的东亚人，我们都缺少爱的教育。尽管我们的社会已经日渐提倡爱人先爱己，但这谈何容易呢？更多的人是希望通过过度的付出，而让对方来回馈自己，本质上这是一种变相索取。爱自己非常的难，它需要了解自己、关注自己、认可自己，需要告诉自己值得被爱。内心的匮乏而促成的亲密关系，终究是患得患失和失衡的。

《晨曦将至》提醒了大家，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补一堂爱的必修课，那片被阴影遮蔽、亟待被治愈和抚慰的心灵，需要一抹晨曦来让它被看见。（作者为媒体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