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巧”与“拙”

2024-09-27 15:01:15 - 北京晚报

▌钟振奋

与同时出道的年轻作家相比,贾平凹的作品是最早“走向世界”、为西方读者所熟知的。早在1978年,《中国文学》杂志英、法文版便选译了他的两个短篇小说《果林里》《帮活》。1979年,接着选译了《满月儿》《端阳》。而到了八十年代,除了选译他的《七巧儿》《鸽子》《蒿子梅》等小说佳作外,我们的“熊猫丛书”还推出了他的英文版小说集《天狗》。到了九十年代,再次选编了一本他的英文版小说集《晚雨》。“熊猫丛书”面向150多个国家和地区发行,其中不少译作曾入选国外大学的教材及小说选本。该丛书的选题立项一向严格,当代作家能够入选一本已属不易,而能出版两本,完全称得上是凤毛麟角。贾平凹创作实力的强劲由此可见一斑。

贾平凹的“巧”与“拙”

世纪初的贾平凹在写作中。

贾平凹的“巧”与“拙”

贾平凹的“巧”与“拙”

本文作者责编的两本贾平凹作品选,下为英文版小说集《晚雨》。

“鬼才”有奇行

贾平凹因其笔力奇崛、才思富赡而被文坛冠以“鬼才作家”的美称。既然被称作“鬼才”,他的行事风格自然常会与众不同,其中的一个突出特点便是随时都会有妙想奇行。

上世纪80年代初的贾平凹在文坛已经颇有名气了,但他行事低调,心中仰慕北大的他选择在夜深人静时分来到校园,独自夜游未名湖,在沉静中让“心、口、鼻、耳生生动动地受活”。回去后他写了一篇短小精悍的散文,把夜色笼罩下的未名湖写得温柔而又别致,最后以“未名的人游了未名的湖”一语结束,可谓意味深长。

贾平凹长年在西安工作、生活,华山算得上是“近水楼台”,但他却三赴华山而不登。每一次都是乘兴而去,兴尽而返,他的行为做派颇似《世说新语》中性情洒脱的名士王子猷,对此贾平凹的说法是:

“如今来了三次,还未上山,便得了这许多好处,若再去山上,如何能再享用得了?如今不去山上,山上的美妙永远对我产生吸引力。好东西不可一次饱享,慢慢消化才是。花愈是好,与人越亲近;狐皮愈美,对人越有诱力。但好花折在手了,香就没有了;狐皮捕剥了,光泽就没有了。”

通过这样言近旨远的阐述,他已经把一个普通的登山行为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

贾平凹初涉文坛时,也曾有过大量的退稿经历,但他并没有因此气馁却步,而是把失败当做鞭策:他把多达127张的退稿信全都贴在墙上,让自己抬头低眼都能看到明明白白写着的“耻辱”;成名之后,每当一部新的长篇开笔,都会在他的书房(他称之为“上书房”)挂上为所写的小说做的书画条幅,为自己鼓劲。比如写《老生》时他画了一幅颇有气势的《过山河图》,挂的条幅则是:“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风起云涌百年过,原来如此等老生。”这可以说是他自创的一种“沉浸式”写作方式了。

不说“普通话”

从《腊月·正月》开始,我一直阅读贾平凹的作品,也很关注他的创作状况。每遇好作品,也会及时作推荐,将他的小说、散文佳作介绍到海外。

1992年,《中国文学》英、法文版推出了贾平凹散文小辑,同时配发了一篇我撰写的专文《鬼才作家贾平凹》,着重介绍了他的散文创作成就,受到了读者的欢迎。不久当我读到他的山匪传奇系列时,便产生了编选一本“贾平凹传奇小说选”的想法。

这本选集共收入了《五魁》《白朗》《美穴地》《晚雨》等四部中篇。这些小说都是“像刀子一样”刻在贾平凹心里的故事,因此他讲述起来显得非常得心应手,似乎不是他在写,而是他笔下的人物拥挤着寻找出口,争相要求诉说。无论是陕北高原上“背媳妇”的长工五魁和少奶奶之间的爱恨情仇,还是能文能武、足智多谋的英俊土匪白朗的传奇,或者是借风水文化演绎一段乱世中的凄美爱恋,这些故事在叙述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情节上丝丝入扣,人物心理上精微描摹,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充分显示出贾平凹的创作已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

在编辑此书的过程中,我曾与贾平凹有过几次通话与通信的往来。

那时候贾平凹还在《美文》杂志任职。我打电话到西安,正好是贾平凹接的。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从他那一口浓重的陕南官话我就猜到是贾平凹本人了。

汪曾祺先生有言:“‘普通话’是语言的最大公约数,是没有性格的。”贾平凹可以说是这一理论最为彻底的实践者。因为有“普通话就是普通人说的话”的名言,贾平凹始终乡音不改,在各种场合都操着一口陕南官话。要想完全听懂他的话确实不易。他自己就提到过一件趣事:有一次去南宁讲课,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问学生有什么问题,学生说没有问题,就是听不懂老师的话。

虽然早已是闻名海内外的作家,但贾平凹给我的印象是:丝毫没有名人易端的架子,他的言行始终谦虚而又低调。

没过多久,贾平凹就把我请他提供的序言及相关资料寄给了我。尽管在电话里听他的陕西话有点费劲,但他的书面文字却非常简洁明晰,字体工整,一看就是很有功力的人所写。

后来由于译者的原因,我们不得不把此书的出版延后了一年。因为与双方商定的出版日期(1994年)不符,我赶紧给贾平凹去信解释此事。贾平凹虽然很盼望早日见到此书,但他也很理解。他跟我说,小说集在时间上推迟一些没关系,“能保证质量最好”。有意思的是,贾平凹写信时特意选用了稿纸的背面书写,也许是不想受方格的束缚吧。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个性。

这部选集(即英文版《晚雨》)推出后颇受好评,法国的一家出版社很快与我们联系准备购买此书在法语地区出版发行的版权。我立即打电话把相关情况告诉了贾平凹,征询他的意见。贾平凹很高兴自己的作品受到不同国家读者的喜爱。这一消息对于当时身处低谷的他来说也是一个安慰和鼓舞。

1999年我在主编“中国文学宝库”之当代文学系列时,再次担任了英汉对照版《贾平凹小说选》的责编,此书收入了贾平凹多篇小说代表作。

用笔掀波涛

贾平凹既可低调成“丑石”,也能用笔掀波涛,一书惊全国。1993年,北京出版社推出了他的都市题材长篇小说《废都》,印数从最初的10万册追加到100万册仍然供不应求(盗版则多达千万册)。此书一出,令他立即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这部作品在为他带来巨大声名的同时也招致了相当多尖锐的批评。

半年之后,《废都》一书被禁止发行(后于2009年解禁)。贾平凹也因此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此事也一度使他在生活与创作上陷入了困境。他沉寂了一段时间。在“深深的谷底行过”之后,两年后贾平凹带着新创作的长篇小说《白夜》重新回到了文坛。

贾平凹的创造力是惊人的。迄今为止,他已创作了20部长篇、近50部中篇、200多个短篇小说,以及数量众多的散文,共计1500余万字,堪称“文坛劳模”。此外,他还是个“得奖专业户”。26岁就斩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他,几乎拿遍了国内各个类别的文学奖项,包括他最看重的“茅盾文学奖”。但他从不“见好就收”,而是像跳高运动员那样不断挑战自己已经达到的高度。一年年的积累,一次次的冲击,寻求哪怕只是细小的变化和突破。他爱用生动的比喻来形容自己的写作状态:“碌碡推在半坡怎能不使劲呢?”或者是:“母鸡不下蛋它憋啊!”

在50年的写作生涯里,贾平凹在收获荣誉的同时,也曾遭受外界的各种批评和非议,甚至有人把别人说的话安在他头上加以攻击。贾平凹从不辩解,哪怕是不实之词也不出来反击。他信奉的是“默雷止谤,转毁为缘”。在他看来,“赞扬是在前边拉他,批评是在后边推他”。这样的心态当然也是自信的表现。

与不少创作势头健旺的名作家一样,贾平凹也会被问到与诺贝尔文学奖有关的问题。有一次演讲结束后,有人问他与诺贝尔文学奖距离有多远?他用两个字妙答:“永远。”

精品手工造

在当今一切都电子化的时代,绝大多数作家早已告别了纸和笔,快速纯熟地用电脑写作,只有为数不多的作家还在坚持“手写”,贾平凹也是其中之一。

2013年他在写长篇小说《带灯》时,曾经先后改了五遍,写坏了300支笔。

而在201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山本》创作谈中,贾平凹这样说:

“写第一遍初稿的时候,在很豪华的笔记本上来写;然后在一般的稿纸上进行抄改,完成第二遍的写作;之后,又从第一个字开始进行第三遍抄改。如果写十万字作品的话,经过我手其实起码已经写了三十万字。《山本》大概有四十五万字左右,算下来我用手写过去的能有一百三十多万字。”

这样费工夫的“朴拙”,确实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别人通过一封电子邮件就把稿子传给了编辑,贾平凹却是背着一麻袋的稿子来到编辑部,令人想起在田地辛苦劳作的农民。

贾平凹自称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欢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思想,静静地作文”。

他总自嘲“笨”,不会用电脑,手机除了接打电话,别的功能于他为零;不会开汽车,连骑自行车都摔跤撞人;打小爱音乐,可愣是大半辈子都没学会二胡。

这样的处世方式看似笨拙,其实隐含着大巧。不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浪费精力,只专注于令他“最充实、最幸福”的写作,努力“写好中国文字的每一个句子”,这正是他能够源源不断地产出精品力作的原因所在。“除了写作,我可以什么都没有。”贾平凹如此表达他对写作的热爱。与其说贾平凹是个传统文人,不如说是个哲人,他在创作与生活中已经把中国传统哲学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贾平凹喜欢以勤补“拙”,即使在开会、做客、住院时,也会随时记下突然闪现的精彩情节或句子,充实自己的素材库。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他都以惊人的执著与耐心,日复一日地在自己的文学领地深耕着,乐此不疲。

“沉而不糜,厚而简约,用意直白,下笔肯定,以真准震撼,以尖锐敲击。”这是贾平凹对两汉时期文章风格的评价,也可以看作他自己持之以恒的文学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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