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夏日街头

2024-08-08 07:12:11 - 羊城晚报

□肖复兴

那年初夏的一天黄昏,在广州环市东路的地质宾馆前,下了出租车,过马路往宾馆走,没留神马路牙子前面有个往下走的台阶,一脚踩空,我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手里的矿泉水瓶甩出老远。一下头晕目眩,没敢立刻爬起来,毕竟老了,想待一会儿,身体感觉无碍,没什么事情了,再爬起来。

不知怎么搞的,闹市的喧嚣,一下子从耳边消失,仿佛被我这一个跟头过滤干净,四周显得那样清静,居然有一种天籁般的感觉。整个城市,似乎都躺平在我的眼前,和我的视线一样低矮,平行。那一刻,整个世界神奇地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眼前,只见路面上的尘埃,淡淡烟岚一样,吃凉不管酸地漂浮;砖缝间有细细的杂草,大树一般高大起来,在不动声色地轻轻摇动。再有,便是各式各样的鞋子,正是下班时分,人来人往,凉鞋、拖鞋、皮鞋、布鞋、运动鞋、高跟鞋……五颜六色,来来去去晃动,彩色的热带鱼一样,在我的眼前游来游去,颇有一种潜水海底看到的情景,无声而五彩缤纷。

没有一个人管我。只任鞋子如鱼穿梭不停,仿佛我只是水中的一块礁石,或沉入水底的一艘锈蚀沉船。整个世界,仿佛电影院里放映的默声片。

一直到有个声音传来:“你没事吧?”那声音,有些缥缈,典型的广东话。我从小在北京的粤东会馆里长大,院子里居住的很多是广东人,这样的广东话,听得懂,很熟悉,很亲切,很遥远。

抬起头来,见一位瘦瘦的老太太弯着腰问我。

我对她说:“谢谢您,没事!”

她扶我站起身来。我看见,不远处,一位老爷子捡起矿泉水瓶,正蹒跚向我走来。我还看见,老爷子身后,是便道上种的一排腊肠树,明黄的腊肠花,一串串垂挂下来,像一串串风铃,在黄昏的热风中摇曳,忽然,感觉听到了细微却清脆的声响。

广州街头那一幕情景,总让我想起,总觉得像一幅画,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两个老头,一个老太太,素不相识,在那一刻因我突然摔倒而相遇。我们的身后,是一串串那么明艳的腊肠花,仿佛特意悬置的背景。不是一幅画,又是什么呢?

是的,只是一件小事。在广州街头那个夏日黄昏,我们萍水相逢。看我没事,老太太和老爷子就走了。一辈子,我再不会见到他们,他们也不会再把这件小事想起。但是,我却很难忘记他们的出手相助,他们对素不相识者的良善心地。

想想,人这一辈子,真正能让你难以忘怀的,让你心里能够轻轻一动的,其实,都是这样一件件的小事。也许,我们凡夫俗子的人生,就是由一件件小事构成的。这个世界,大事有人管,用不着我们操心,只有这样的小事,可以由我们自己做主,自己完成。况且,这个世界上即使有天大的大事,也都是由小事渐渐积累形成,我们的古语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洋人的俗语云: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这就像人的生命,即便是万物灵长,也是由一个个细胞构成的。没有这样一件件小事,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只褪光毛的白斩鸡。

如今,仍然会时不时想起,广州夏日街头的老太太和老爷子,还有那一双双五颜六色的鞋子,和那一串串明黄照眼的腊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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