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羊圆尊致四羊方尊的家书，寄自大英博物馆 | 山水洲城记
转自：掌上长沙
“近日，大英博物馆被曝出部分藏品‘失踪、失窃或损坏’，目前英国警方仍在对此进行调查……”随着广播响起，大英博物馆内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巡逻的警卫穿梭在馆厅内，看展的游客已经被疏散。几轮搜寻过后，夜幕降临，警卫们收队撤离，馆厅内回归沉寂。
月光洒向大厅一隅，玻璃柜里的青铜器身闪烁起微弱绿光。两只羊头各探一方，静穆而庄重，一座两羊圆尊轻轻抖落身上的灰尘。
一
“走，回国。”小玉壶和张永安的声音，尽管若有若无，但终究还是唤醒了我。
大英博物馆约2000件馆藏文物“不翼而飞”，其中一部分甚至被挂到网上低价出售。失窃丑闻被曝出后，多个文物原籍国要求归还本国文物。前不久，夏天妹妹和煎饼果仔来到这里，拍了短剧《逃出大英博物馆》，据说播放量超10亿。懵懂之间，我被吵醒。
我是一个酒器。他们叫我两羊圆尊。我老了，已经记不起，我待在这个逼仄的角落多少年了。我只记得，那一晚的大火之后，我就辗转流离，最后来到了这里。
这里，有很多与我一同漂洋过海的同伴，拥挤在一起。我们很多同伴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有的还没有保护罩，任由往来游客随意触摸；还有的被切割，一条条裂缝，看了心疼不已。我也是，耳朵已经残断。
我虽年事已高，身躯斑驳，耳已失聪，但我还有使命没有完成，那就是——回家！
我依稀记得，我的家乡在湖南。大英博物馆没有给我制作足够详细的身份信息。编号“1936，1118.1”，仅仅能说明我是1936年被收藏入馆的。
远在两万里之外，长沙宁乡出土的四羊方尊，几乎和我长得一样。“从器形、纹饰特征来看，湖南东北区域的‘羊’器，器形大，羊首突出，形象更逼真，又铸塑在重器之上，其肩部羊、鸟或羊、龙并立，器形多为尊。”正如大英博物馆对我的介绍词所说：“独特的风格将其与当时商代统治中心以外的制造传统联系起来”。
3000多年前的部族先民，将酒倒入我的身体，来祭祀山川、湖泊、风雨、星辰；千百年后，后人在山顶、山麓、河边将我们挖出，却已经无法知晓我们原本的用途；或许因为“羊”代表着祥瑞，我被收藏到圆明园里，度过了最为瞩目的一段时光……
而今，我在这里，等着被记起，等着被带回梦魂萦绕的故乡！
大英博物馆的“金牌讲解员”老常，时时来看我。他让我知道，“在全球47国、200多家博物馆里，存放的中国文物至少有164万件。而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中国文物多达23000多件，长期陈列的有2000余件”；他还告诉我，我们的身份标牌上标注的数字，从“1900”到“1939”，背后是“一段屈辱历史”。
二
“我就想回个家，怎么那么难啊？”
和我一样颠沛流离的，还有皿方罍。
1919年皿方罍在湖南桃源出土，但是随后其器身就被湖北石姓商人买走了，从此，方罍盖、身分离，直至2014年重合，长达近百年。
2001年3月20日，皿方罍器身在纽约佳士得亚洲艺术品拍卖会上，以924.6万美元拍出，创下当时亚洲艺术品在国际市场上的最高拍卖价纪录。
2014年3月，皿方罍器身遁迹13年之后重现。来自湖南的收藏家群体向佳士得正式提出联合洽购皿方罍，终于促成“身首合一，完罍归湘”。
重归故里，酌彼金罍。
2014年6月21日，皿方罍入境通关，重归湖南。6月28日，湖南为这件国宝举行了隆重的合体仪式。
2017年11月，皿方罍在“湖南人——三湘历史文化陈列”展览中亮相。3000年前祖先留下来的器物，终于能对后人一诉衷肠。
“艺术品只有在其发生地才能充分体现价值！”2018年，皿方罍登上《国家宝藏》，黄渤与王嘉作为“国宝守护人”，演绎了皿方罍的前世命运；时任湖南省博物馆文物保管部主任廖丹和“完罍归湘”活动发起人谭国斌一起讲述皿方罍的百年回湘路。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羡慕皿方罍，百年相思终得解脱，可以和家乡父老一醉方休！
而我，却要时刻担心被盗走，或许永无归家之日。
马上就是中秋。我想仿照苏轼“兼怀子由”，写一封信，送给万里之外的兄弟——四羊方尊。
三
致兄弟四羊方尊：
千百余年未见，兄弟可还安好？尝闻尔已尊为中国国家博物馆“镇馆之宝”，吾之贺喜，迟至矣。
近日，知悉大英博物馆再次被盗，我如芒刺在背，甚是忧心。多年前，唐金银器弟、明青花瓷妹与清玉雕娃娃，也在此被偷盗者掳走，至今未归，不知我还能安然度日多久。
那时一同被掳掠而来的两万三千余名兄弟姐妹，放置于三十三号展厅的仅两千余名，剩下的都被存放在储藏室中。展柜内，相机的闪光灯与长年的海洋湿气“啃噬”着我这副残躯，常年钝痛。
你可知我为什么一直隐忍到现在吗？
只因游客知晓我俩是一脉相承，均在我面前驻足停留，临别时还不住回首。“没有一个中国人，能笑着走出大英博物馆。”因而，即便寄人篱下，我也要挺着这迟暮之躯，告诉世人，虽身在异乡，我仍同你一样，是华夏史诗的确证，是上下五千年文明的骄傲；同时，我也和这里的许多兄弟姐妹一样，愿意留下这样的残躯，来激励后人勿忘那段屈辱的历史！
如今，我已在外漂泊百余年，异国之地，水土格外艰涩，远不及桑梓故土滋养身心。与我一同前来的《女史箴图》妹，重裱时，被无知的馆方用日式装裱，导致绢本开裂，掉粉严重，早已没有昔日那般典雅明丽。还有明清凉寺壁画弟与琉璃瓦弟，他们来时便支离破碎，声声言痛。敦煌壁画老弟更是常常在深夜感慨，说他不知多少次梦见敦煌的大漠余晖，和那鸣沙山下清脆的驼铃声。他跟我说，他的家乡是号称“东方艺术明珠”的千佛洞，那里有延续千年的瑰丽色彩、眼花缭乱的飞天、九层楼高的北大佛……每每言及此，他的目光都凝视着东方，那般深情坚定，而后神色逐渐黯淡。
看着这些兄弟姐妹，我又何尝不想念家乡！
遥想当年，湘水润泽，沃野平旷，粮足猪肥，鸡唱鱼欢。部族先人深信万物有灵，崇拜自然之神，常派祭司借青铜器而祈佑天地。为了重振族威、对话神灵，工匠们遵族长旨意制造了我们。经历模具制作、熔炼青铜、铸造外形、打磨修整、抛光保养等多个步骤，匠人将弦纹和龙面饕餮纹饰于尊口下，扉棱饰于羊颌下及腹下。
初出世，我便被奉为族之重器。每逢祭祀，部族将我立于庙堂之中，祭司手执香炉，铺陈金盘，引火燃香；一旁，乐师奏鼓吹笛，音韵流转，余音绕梁，宛如天籁……
可惜世事变迁，战火纷飞，你我皆掩于黄土之下，一遭便是数千年。
恍如梦间，重见天日。我曾入“万园之园”，但见处处金瓦红墙、龙楼凤阕、雕梁画栋、深宫锁翠，与温婉旖旎的江南水乡迥然不同。我深受皇帝喜爱，宫廷匠人对我朝夕修饰，于是我重获光泽。
而忽然外族入侵，一夕火烧圆明园。大厦颓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时，我已做好葬身火海的准备。历经风雨、看遍繁华的我，家国有难，岂能苟活于世？必将要以这千年青铜之躯，护佑我中华大地！
可最终未能如愿。额尔金攻入北京城后，在圆明园展开了疯狂地掠夺。以他为首的四个英法联军侵华头目，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开始分赃。正大光明殿分赃，何等讽刺！园内的黄金、白银、瓷器、刺绣、书画等被洗劫一空，凝聚着华夏民族智慧和血汗的珍宝，成为这些侵略者的“战利品”。
就这样，几经辗转，我和两万多兄弟姐妹来到了大英博物馆。迎接我们的，是异域的孤寂与飘零。
提笔至此，我泪已潸然。异乡百年，让我早已笔下钝涩，欲语还休。
前几年，听闻皿方罍兄弟得以盖身合一，“完罍归湘”，入藏湖南博物院，现还安好吗？我的至亲，另一尊两羊圆尊听闻藏于日本东京根津美术馆，不知是否有音信？望兄弟能及时传音，感激涕零！
分别千年，你我二人不知何日才能团聚，我虽身在万里，犹记昔日誓言：我等铜尊，生于冶火之术，鼎立天地之间，无论身在何处，终不忘华夏之心！
停笔收锋，月光依旧在此驻足。皎月啊，你彻夜未眠，是否也在借力蓄光，待有朝一日，替我把这封家书送往那万里之外的故乡！
两羊圆尊于英国伦敦大罗素街
2023年9月8日
（长沙晚报全媒体记者彭培成王珊琪刘丹；制图：易昊；朗读：肖泽晨；校读：符卓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