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举办手指展览的女孩:很多被拍摄学生称压力“爆表”

2024-09-08 19:42:07 - 媒体滚动

转自:九派新闻

刚刚结束自己12年学习生涯的高中毕业生乔飞尔,举办了一场以“塑形”为名的手指证件照艺术展。

她总共拍摄了117名初高中生的手指,他们的年龄在13岁到18岁,其中占比最大为14岁。拍摄中,她发现几乎每一名学生的手指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

乔飞尔认为,被塑造的不仅是学生们的身体,还有他们的思想。回首过往的学习生涯,由于难以适应学校的教育模式,她曾与自己、父母、周边环境发生多次生理与心理上的冲突。

“我认为这多次的冲突中,有很多事值得我思考,我希望通过艺术的表达方式,对其进行纪念性反思,在此过程中也是对我自身的一种疗愈。”乔飞尔说。

对话举办手指展览的女孩:很多被拍摄学生称压力“爆表”

对话乔飞尔。

【1】“没想到每个人都有”

九派新闻:怎么会想到拍摄初高中生的手指?

乔飞尔:拍摄的想法来自我初中时的一位女生同桌,她因为长期写字,右手中指第一指节处被磨出了鼓包,她买了很多弹性胶布缠着,尝试了各种保护措施,但没有太大作用。她当时一直给我说,觉得鼓包很大,不是很美观,每天都会使劲摁,我印象蛮深刻的。

到高三上学期,因为打算出国读大学,要准备作品集,我就想到了这个点,觉得比较巧妙。

九派新闻:你观察过自己的手吗?

乔飞尔:在注意到她的手之前,我已经观察过自己的手了。长时间在书桌前坐着,比如写作业无聊了,就去玩玩手,看看手上的倒刺之类的,把它抠下来或者咬下来。

我小学同桌特别爱咬手,把指甲盖都咬没了,之后他又开始咬袖子。被他影响,我也养成了咬手的习惯。我还发现因为长期拿笔,我手上有一个鼓包,而且拿笔那个地方的指甲盖比其他的要靠下,有种把肉推到后面去的感觉。

九派新闻:拍摄周期有多长?

乔飞尔:开始拍摄的时候,我觉得最好是高中生群体,拿笔时间最长,最能体现教育的痛点。高三上学期,我在学校拍了30多个人,但他们时间太紧了,不大好找,拍摄就停滞了一段时间。一直到今年8月,我才又拍摄了85位初中生,没想到他们的手上的鼓包反而比高中生的更大。

九派新闻:你还会让被拍摄学生填写《手部观察报告单》,除了手指的长宽、厚度等基本信息外,你还询问了压力值,并从鼓包产生原因、握笔时间、个人看法、老师和家长的关注等方面设计了7个问题,你是怎么考虑的?

乔飞尔:因为我的题目是“塑形”,不仅代表了学生身体被塑形,也能体现出不管是学生,还是家长、老师,都在心理上被塑形,询问他们握笔时间、压力值,能显得更直观、确切一些。

对话举办手指展览的女孩:很多被拍摄学生称压力“爆表”

一位参与拍摄的学生的手指及《手部观察报告单》。图/受访者提供

九派新闻:你会跟学生们具体聊一聊他们填写的内容吗?

乔飞尔:拍摄高中生(的手指)的时候,我会选择课间或自习课,但很多人会觉得这浪费时间,不大愿意参与。初中生就感觉很有答题压力的样子,有的人边答,已经开始边咬手了。

所以跟我沟通的学生比较少,但还是有。一位高中女生能理解我做这个事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跟我说,她手上有弹吉他磨出来的鼓包痕迹,父母觉得很心疼,但是学习磨出来的鼓包,父母却觉得还不够大,说明学习不认真,她觉得这种反差很荒唐。

有一个男生认为这是一个光荣的标志,包越大,说明学习越认真,成绩越好。

还有一位初中男生认为鼓包是正常现象,他在报告单上写了一句,意思是不管这个事情本身正不正常,但只要大家都有这个鼓包,就算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九派新闻:拍摄和收集到这些信息之后,你得到了哪些结论?

乔飞尔:其实我没想到有这么多同学手上有这个包,我之前猜想大部分人会有,没想到每个人都有,拍摄的时候蛮惊讶的。

产生鼓包的原因,大部分学生都觉得是拿笔姿势不对,或者拿笔时间过长,绝大多数初中生填的拿笔时间都是6到9小时,高中生绝大多数都在9小时之上。

报告单上的压力值,很多学生都填的是满星5颗星,有几个填“爆表”,还有的后面跟着“+10086”,还有写“无尽”的,都有。

在被问到“家长/老师如何看待和有无关注学生手上鼓包现象”时,85%家长或老师都认为此现象正常,75%的家长或老师没有关注。

对话举办手指展览的女孩:很多被拍摄学生称压力“爆表”

一位参与拍摄的学生的手指及《手部观察报告单》。图/受访者提供

【2】“从原来的价值体系跳脱出来”

九派新闻:你的初高中生活是怎么度过的?

乔飞尔:我的初中和高中都是重点学校。我不算一个学习特别好的学生,初中是因为摇号和面试,我面试上了,但应试能力肯定没有其他学生那么好。至于高中,我是以艺术生的身份考进去的,文化课成绩和他们差得比较远。

高中学习时间很长,我们早上6点多起床,一直到晚上11点,都在学校里面泡着,在同一个座位上坐着。其实这种学习模式从初三就开始了,比较厌学的时候,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个时间安排,很痛苦,但还是跟着大流走,直到高中才有比较剧烈的反应。

高一高二是最不适应的时候。初中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跟我不在一所高中,我又比较自卑,不大敢跟学习好的学生搭话,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朋友的,去上体育课啥的都是独自一人。可能这方面也比较痛苦,很多压力积在一块。

高二高三,我斗争最强烈,不想去学校,跟父母也产生了很多冲突。他们因为我不去上学,愁得说我该咋办,为啥我跟别的娃不一样,别的娃就能坚持下来,我就坚持不下来,他们觉得很奇怪,想不通,我们就会争吵。

九派新闻:你和身边人发生过的最严重的一次冲突是什么样的?

乔飞尔:其实一般都是自己心里面的一些斗争,比如我可能相对于周边的同学或者标准来说,没有做好,我就会责怪自己。高中比较痛苦的那段时间,我甚至做了一些自我伤害的行为。

九派新闻:你跟父母发生争吵后,最终是谁让步了?

乔飞尔:当时我比较决绝,他俩实在没办法,刚好也到美术生集训的时候了,就给我请了个集训假,我在家里待了一小段时间,就去北京找集训班了。没想到遇到了一位艺术家叔叔,他说可以找另外一条路,最后我决定出国。

那段时间有几个艺术家哥哥在我家住,我跟他们接触得比较频繁,会去看他们的做一些项目,了解他们对人生的看法,慢慢被他们影响,看到了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生活选择,从原来的价值体系跳脱出来了。

九派新闻:你所说的原来的价值体系是怎样的?

乔飞尔:我以前活在一个很拘束的环境下,从小就把乖和恭顺当作标准,觉得要听话、孝顺、学习好、受老师喜欢,我以前特别害怕老师,对老师非常尊敬,不敢逾越。

九派新闻:从小父母对你的教育模式是什么样的?

乔飞尔:其实他们对我的成绩要求没有那么高,就觉得我在学校那就好好学习。

我妈是急性子,但是我各方面的速度都比较慢,她就很不适应,觉得我咋这么慢,别人家娃做一套题的时间,我可能还没做几道题,还有背东西、写作文,我都非常慢,她就很受不了。特别是我妈同学的孩子都跟我一样大,还都是女孩,攀比心理比较强一点。小时候在这方面也进行了非常多的斗争。

九派新闻:接触到新的价值体系,给你带来了哪些思考吗?

乔飞尔:方方面面,甚至细节到要不要早睡早起、应不应该熬夜这种小问题。因为我妈当时管得比较多,但几个艺术家哥哥完全是根据自己的爱好,他们觉得晚上比较安静,精神比较集中,就会在晚上工作到凌晨三四点。

还有一个艺术家哥哥,他以前是一个艺术馆馆长,学历也很高,但他觉得这份工作和他的想法不太适配,也觉得很不自由,最后选择辞职,现在没有固定收入。但他通过艺术的方式给很多人带去很多改变,甚至影响到了政府的某个决策。我觉得这可能跟以往我了解到的求稳的价值体系完全不一样,让我产生一些这方面的思考。

对话举办手指展览的女孩:很多被拍摄学生称压力“爆表”

【3】“我们都在经历同一种东西”

九派新闻:举办展览期间,有获得观众给你的反馈吗?

乔飞尔:有的人很感慨,以为这是年龄大的人的手,一听是学生的手,蛮惊讶的。有一些母亲蛮心疼,也有一些二三十岁的人来看会很感慨,好像回忆起了自己的青春,他们手上的鼓包也慢慢消失了。有人想收藏摄影作品,还有人说能体会到被社会塑形的感受。

九派新闻:网上有一些关于这个主题的其他声音,有网友认为现在的经历根本不算什么,以后进入社会会遇到更多挫折,你对这样的想法怎么看?

乔飞尔:展览期间确实也有收到这样的反馈,一位来自东北的25岁的哥哥说,其实这些和社会的毒打比起来都不算啥。

但我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处在一个被呵护的阶段,但是却在经受一种痛苦,导致他把自己的手指咬成那样,伤害自己的身体,这件事情已经很残酷了。

并且我觉得特别是14到18岁这个阶段,应该认知社会、多跟社会进行互动和接触,反而被拘到这里面,又要承受这种压力,从小被捏成了一种样子,打上一种印记,我觉得已经很残酷了。

可能说这些话的人已经被塑形过了。这不仅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塑形。

九派新闻:这次经历给你带来了什么启发?

乔飞尔:其实我在办这个展览的过程中,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属于这个学生群体的。

我之前让那些学霸填写报告单的时候,他们写自己没啥压力,觉得学起来很轻松,脸上也整天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我就觉得是不是我自身有问题,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比较适合是适应教育的,我是特例。

但是其实我拍摄的时候就看出来,不管他们说压力有多小,手指上还是会有那种被狠狠撕咬的痕迹、很大的鼓包和手指的变形。不管差生还是优等生,我感觉我和他们是一样的,我是属于这个群体的,我们都在经历同一种东西。

九派新闻:这次展览之后,父母有什么变化吗?

乔飞尔:其实他们全程参与了这个项目,在这个过程中是跟我一块成长的。特别是我母亲,她也意识到以前对我太过关注,导致她也没有自己的生活了,她现在会慢慢改,自己读书、看电影,对我管得比较少了。

她也会跟我讨论,比如她觉得之前做错了事,会跟我说当时没有做好。她现在也觉得,更重要的不是我能做出多少成绩,或者有多优秀,而是希望我身心都健康,最近更关心我的身体了。

我和我爸也进行了一些沟通,他慢慢能放下了。我们一家的交流也逐渐平等起来,不是一个父母对孩子的批评或要求,更多是一种朋友之间的沟通,我也会跟他们辩论。

九派新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乔飞尔:我喜欢荷兰那边的院校,如果今年可以申上的话,明年9月就能过去。中间这一年的时间,我想深入了解中国文化,想在国内先好好吸收。除此之外,几个想去的国家,我都想去转一圈。

九派新闻彭茸雯

编辑王佳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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