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酥与同顺兴:张爱玲的双城味觉行旅
香港上环,老店林立。沿干诺道行至尽头,近渡轮码头处,海风萧萧,历史悠久的南货店巨头同顺兴偏居一隅。
所谓南货,缘起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江浙人士涌入香江,也以铁路运抵家乡食材。八十年代鼎盛时期,港九南货铺多达逾四百间,现今网购发达,行业凋敝,经历大浪淘沙,仅剩数家老字号屹立。同顺兴门面不大,却从芦蒿荠菜马兰头,到黄酒馄饨糯米藕,热闹地塞满各色蔬菜熟食与点心。
店铺通道狹窄,人头攒动,长者居多,沪语是通行证,或各操南腔北调的广东话。似凝练味蕾与乡愁的微缩天地,时空停滞不知今夕何夕。有顾客如饥似渴地抢购一款零食,白发恤衫,不减神气,是典型的老克勒做派。好奇拾起一件,包装写宁波溪口特产千层饼,暗绿的酥块,撒满芝麻与海苔粉。
我看来实在眼熟,牵动遥远的记忆。在故乡南京,爷爷奶奶家中常备,与蜜三刀、松子糖、萨其玛等同为闲暇零嘴,口感爽脆,没其他几样那么甜腻,满满一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父亲说他年少时,奶奶在食品厂做点心,下班顺便买几件,四分钱一块,回家仍有余温。久不见此物,印象早随老辈人的身故灰飞烟灭,但肯定不叫千层饼,只隐约记得发音,大致是虾蟆酥之类的南京话。
适逢张爱玲冥诞不久,听香港大学黄心村教授谈及张氏1980年散文《谈吃与画饼充饥》。黄教授指出,文中涉猎的香港饮食回忆岂止惨淡,简直惊悚不堪,“看了就不想吃东西了”。自问也是张迷的我听来讶异,不禁带着好奇旧作新读,反思为什么偏偏对其笔下热十字面包、栗子粉蛋糕、鸭舌小萝卜汤向往不已,总想觅来尝尝呢?
南京:母语底色饮食传统
“我母亲从前有亲戚带蛤蟆酥给她,总是非常高兴。那是一件半空心的脆饼,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状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绿底子上,绿阴阴的正是一只青蛙的印象派画像,那绿绒绒倒就是海藻粉,想必总是沿海省份的土产,也没有包装,拿了来装在空饼干筒里。我从来没在别处听见说过这样东西。过去民生艰苦,无法大鱼大肉,独多这种胆固醇低的精巧的食品,湮灭了实在太可惜了。”
见此一段,脑海瞬间灵光闪现。文中的描绘、记忆里的发音,还有手上的千层饼,无论外观味道,还是沿海土产或装在饼干筒的习惯,都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祖师奶奶“从来没在别处听见说过”,忧心失传的精巧食品,不正是此物吗?
上海出生的张爱玲,固然是这座城市的名片,但1989年作品《“嗄?”?》中,她坦承母语是“被北边话与安徽话的影响冲淡了的南京话”。文中列举《金瓶梅》中“嗄饭”(一作“下饭”)二字,名词与形容词用法“现代江南与淮扬一代各保留其一”:吴语指菜肴本身,在隶属江淮方言的南京话则是形容词,以佐餐食用米饭的多少,表达菜肴的咸淡好坏。
《谈吃与画饼充饥》另有一处,“里脊肉女佣们又称腰梅肉,大概是南京话……多年后才恍然,悟出是腰眉肉,腰上两旁,打伤最致命的一小块地方叫腰眼,腰眼上面一寸就是腰眉了。真是语言上的神来之笔”。迟钝的读者如我,方言词听得云里雾里,还以为与青梅有关联,直至拜读至此方得解惑。
前溯30年,1959年11月致好友、宋淇夫人邝文美的信中,张爱玲期待二人几年内重聚的画面,“一定像南京的俗语:乡下人进城,说得嘴儿疼”,此类民谚,我等年轻一代更是闻所未闻。至于小小一方蛤蟆酥,经问询沪浙友人,皆表示只称苔条酥或海苔饼,未见“蛤蟆”的印象派命名。蹉跎慕容色,煊赫旧家声,尽管2岁迁津8岁回沪,父张志沂母黄逸梵姑姑张茂渊,还有这个繁盛家族的女佣们皆是南京背景。南京话作为张爱玲语言底色,也由此可见一斑。
历史学者姜鸣曾考据张志沂12岁写给大哥志潜的信,“你前函说带松子肉、蛋黄酥,至今宗子(表兄)仍未寄来,不知是否失落”,殷殷祈盼又满纸焦急。他亦将应节食品视作头等大事,记挂兄长“腊八将至,因念你最爱腊八粥,不知在都有的吃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骨子里对吃的重视讲究,倒与“有亲戚带蛤蟆酥给她,总是非常高兴”的黄逸梵(即《小团圆》中住浅水湾酒店,钟爱下午茶的蕊秋),一对怨偶难得琴瑟和鸣起来。
锦衣玉食的父母,培养出以嘴刁为荣的女儿。胡兰成《民国女子》谓张“极少买东西,饭菜上头却不吝刻,又每天必吃点心,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莺哥”。坊间常以她朴素的晚年漂泊,推想苦行僧般的后半生,然则异乡橘生淮北,罐头食品电视餐糊口,未尝不是种宁缺毋滥的傲气。
除了“湮灭了实在太可惜”的蛤蟆酥,《谈吃与画饼充饥》也忆及多伦多香肠卷,“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飞达咖啡馆去买小蛋糕,叫我自己挑拣,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一时怀旧起来,买了四只”。此处留白,所怀何旧?大概是生前最后出版《对照记》中,垂垂老矣之际面对3岁旧照的心境,“那天我非常高兴,看见我母亲替这张照片着色……她把我的嘴唇画成薄薄的红唇,衣服也改填最鲜艳的蓝绿色。那是她蓝绿色时期”。带着原生家庭少有的温馨时刻,度过漫长的离散生涯,也完成《小团圆》对家族爱恨的反刍梳理,越是遥远,愈显清晰。
人面不知何处去,与记忆的重逢也并不圆满。“回到美国一尝,油又大,又太辛辣,哪里是我偶尔吃我父亲一只的香肠卷”,除了失望,甚至罕见地读出些嗔怪的少女情怀。挑剔的“红嘴绿莺哥”味蕾遭背叛,不难想象,千里带回四只香肠卷,势必也是沦落垃圾桶的命运。
香港:诀别之前烦乱如斯
无独有偶,网上看到1960年代香港北角的黑白街景。杂乱的招牌与低矮的唐楼间,马路左侧尽头,赫然横着“同顺兴”三个大字,再仔细看画面右前方,则是著名的英皇道338号兰心照相馆。1954年废学十年的张爱玲再度赴港,在此拍下那张睥睨众生的照片,成为最具代表性的肖像。
这段耳熟能详的历史,竟还有不为人知的续集。既然南货名店同顺兴就开在有“小上海”之称的北角,距离她暂居的继园台宋淇夫妇家,或后来租住的英皇道斗室都不过百米,为什么会与镇店长青产品蛤蟆酥失之交臂?以至于近百年后的我都唾手可得,张爱玲却“从来没在别处听见说过”?
且仅比对时间线,按下生产和物流的发展不表。同顺兴二代掌舵人在访问中介绍,自家字号1940年代开始专营江南杂货,生意兴隆,绍兴酒、镇江醋、八宝饭与芝麻酱等皆供应。1962年在九龙城、尖沙咀及北角英皇道,同时开设三家门店。
那边厢,张爱玲1961年底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访港。最依赖的挚友宋淇夫妇已由北角搬往九龙加多利山,张先在附近太子花墟分租一户上海人家,又短暂借宿宋氏寓所,为电懋公司撰写剧本筹钱。启程前邝文美的信中,她“仍旧迷信明年运气会好些,这是根据13年前算的命”,事与愿违,丈夫赖雅数度中风,开销捉襟见肘,她唯有次年3月匆匆返美照料。
20年后重写这段历程,百般艰辛化作《重访边城》中淡淡一笔,“这次来我住在九龙,难得过海,怕看新的渡轮码头”。于公,为电懋编剧的《红楼梦》遭邵氏抢拍,电影胎死腹中;于私,赖雅健康危报频传声声催,与宋淇也因剧本事宜起了芥蒂。就算勉强赶得上北角新店揭幕,又何来专程过海故地重游的雅兴?二十岁流连霞飞路,三十岁在日本逛橱窗,女人四十,却急转直下,成了“到底是中环,怎么这么黑?我该不是第一次发现我有夜盲症”,烦乱如斯,焦头烂额的日子得过且过,前路茫茫,繁华闹市也让她提不起兴致。相信阴差阳错间,就这样宿命般地与同顺兴缘悭一面了。
光阴飞奔六十载,此时此地此模样,顿觉得手中“湮灭了实在太可惜”的蛤蟆酥沉甸甸。黄逸梵1957年在英国去世,张爱玲未赴伦敦见最后一面,只辗转收到跟随母亲半生飘零的一箱遗物。像我这样一个读者,难免心有不甘地想,万一呢?倘真有机会,让她在港重逢这款“母亲收到总是非常高兴”的小食,她会一如《谈吃与画饼充饥》中所写,香港偶遇与上海老大昌同名的面包店那样“惊喜交集”吗?还是会想起久别的母亲、快乐的童年、阴郁的青春,千头万绪,泛起悲恸与乡愁呢?
念此唏嘘,向黄教授抒发这个伤感的遗憾,“真是时间的无涯荒野里,一个早一步,一个晚一步”。黄教授亦感怀,“如果有时光机器载我回到1962年,一定要带一盒给她”。可是,不存在万一,也没有时光机器,《重访边城》末尾,离港时那句“但是我毕竟笑不出来,因为疑心是跟它诀别了”究竟一语成谶,张爱玲自此渐行渐远,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